花曉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多次,可是從沒見他哭得如此悲慟。趙昺也跪在地上,齜牙咧嘴,滿臉是淚。雲殊望著天,他在瞧什麼呢?爺爺低頭盯著地上,又有什麼好看?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瞧不出一絲喜怒;釋島主的樣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懷裏的人兒,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幹係。
女眷紛紛啜泣,可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隻有風憐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眾人,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裏。
花曉霜的手從梁蕭的臉上一點一點往下滑去,撫過嘴唇,撫過頸項,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幹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後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什麼是笑,就和懷裏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她的手指向下滑著,停在梁蕭的心口上,突然間,她震了一下。她給千萬人把過脈,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靈。她分明感覺得到,梁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暖意,似斷還續,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方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蕭,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著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救活你,救活你……”眾人聽得一呆,嘩然而驚,紛紛發足隨她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抬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麵萬籟俱寂,隻有岸邊的衰草叢裏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歎道:“你清醒了麼?”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之心裏難受。”他默然半晌,問道,“梁蕭呢,他活著還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說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死了萬事皆空,活著呢,你難道要跟著人家夫妻過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說道:“師父,俺心裏好苦,為啥世上總有那麼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麼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歎道:“癡兒,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麼?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眾生百態,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麼芸芸眾生?哪有什麼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罷了,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悚然一驚,刹那間,十多年的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沒。他怔忡時許,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著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
九如歎道:“善哉,你已入道,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為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而去,邊走邊自大笑,笑聲中已然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讚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去,轉過身來,將葫蘆中的殘酒一飲而盡,係在腰間,抬頭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雲去,咫尺茫茫是醉鄉。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著步履瀟灑,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雲中,不知飛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