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華陽郡公跪在地上,半日都沒被叫起。篤篤的指尖敲擊案幾的聲音回蕩在殿內。皇權威壓之下,鮮少有人能做到心靜如水。永和帝自然也樂意看到臣下的惶恐與不安。

然此時華陽郡公卻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他規矩的挑不出一絲錯,也察覺不到他有半分戰戰兢兢。宛如他正叩拜的僅僅是個泥塑木胎的菩薩,而不是能對他生殺予奪的帝王。

敲擊聲突然停下,殿內驟然安靜。首領太監梁安暗暗的瞥了眼禦座上的帝王,見他麵色越發陰沉,不由的替華陽郡公捏了把汗。

永和帝死死盯著華陽郡公,心裏漸漸生出了幾分疑惑。分明此人脾氣又臭又硬,雖有才辦事卻不留餘地,偏偏從宗室到帝黨的朝臣竟都服他,真是奇了怪哉!

最著惱的是,當年他正是因為華陽性格古怪、待人冷麵冷心,方派他去了錦衣衛衙門,充當自己監管朝臣的耳目。可以說華陽今日之聲名,倒有他一半的功勞。是以此刻他好似被一口氣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好不尷尬。

永和帝卻不知,正是因為他日常優柔寡斷,好幾次錯失良機,致使朝堂兩派爭執不斷,眾人才盼著來個強勢點的明君,手持天下大義,替大家夥出了那心頭多年的惡氣;尤其是近年來被章家壓的喘不過氣的宗室,更是恨不能以暴製暴,同樣血洗了章家,以報當年之仇。常言道物極必反,孫子裝久了,不少人竟是盼著天降暴君。

“朝中眾人皆讚你華陽郡公精明能幹。”永和帝陰測測的道,“不想詔獄裏漏成了個篩子!刺客來去無蹤,上百的獄卒卻連個及時示警的都沒有。你可真是當的好差啊!”

華陽郡公再次叩首:“是臣疏漏,臣甘願領罰。”

永和帝冷笑:“你說的倒輕巧!我罰你,能把吳子英換回來?而今兵部尚書位空懸,正是容易叫人鑽空子的時候。現吳子英呼喇巴的死了,留下的爛攤子你來收拾?”

華陽郡公沒有抬頭,隻依舊清冷的答道:“吳子英死有蹊蹺,卻並非無破解之法。”稍停,見永和帝並沒有打斷,接著道,“想他死的總歸是那些人,既他們做了初一,臣等亦可做十五。”

永和帝沒好氣的道:“你打算如何做十五?”

“耿德興抄家、滅族。”巨額的錢財、幾十條人命,從華陽郡公嘴裏輕飄飄的說了出來。因在他認為,章首輔既然已挑起爭端,隻能殺到他痛,殺到他怕,方能平息,此為以戰止戈。

永和帝卻是麵色一變,怒斥道:“混賬!你想讓朝廷血流成河麼?”

華陽郡公的手指緊了緊,不再答話。WwWx520xs.com

君臣兩個相對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永和帝剛壓下的火氣又開始上揚。他對華陽郡公最為不滿的便在於此——性格實在太剛硬,哪怕麵對君父也不肯軟上半分。身為皇帝,遇上這等硬骨頭的臣子,沒幾個能高興的。

於是他又開口道:“堂堂錦衣衛詔獄,百年的赫赫威名,今朝盡毀!”永和帝的語調裏含著明顯的怒意,“從今往後,爾等錦衣衛,還有何臉麵威懾朝臣!?”

華陽郡公在心裏暗自歎氣,他知道這才是永和帝發怒的根本緣由。錦衣衛本就是監控威懾朝臣之所在,君臣多年博弈,早年同樣風光的南鎮撫司已然淪為紈絝鍍金之所,唯有北鎮撫司餘威猶存。

大抵正因為如此,章首輔才會用如此囂張的手段弄死吳子英。他甚至懷疑,兵部尚書之位的搶奪都在其次,真正的目的在於摧毀天子耳目的北鎮撫司。

要知道,多少年來北鎮撫司乃朝臣最恐懼之處,便是章首輔麾下也不能幸免。就如今日楊景澄懲治耿德興,虧得楊景澄一貫有些心慈手軟,不然耿德興隻怕已經蹬腿咽氣了。

因此,他才提出以雷霆手段處置耿德興,可將北鎮撫司丟掉的威望撿回來。不巧永和帝再次犯了老毛病,總盼著臣下給他想個四角俱全、裏外皆備的好法子。然世上哪有那麼多刀切豆腐兩麵光的好事?何況還是北鎮撫司這等天生幹髒活的衙門。也無怪乎其麾下奸佞橫行——上頭人無擔當,忠臣自然沒了活路,慢慢便銷聲匿跡了。

華陽郡公不說話,永和帝一時也想不出甚好法子。君臣二人再次僵持。不知過了多久,永和帝暴躁的一拍案幾,命道:“此事詳查!半月之內我要個水落石出!”

華陽郡公默默的磕了個頭,等了數息功夫,見永和帝沒有旁的吩咐,後退著退出了乾清宮,而後掉頭往宮外走去。

吳子英被刺殺乃大事,不到中午,各處便都聽說了,同時也知道了華陽郡公因此被罰跪與訓斥。太和殿前的石磚路上,兩個胡須花白的老人背著手慢慢的走著,隨從遠遠墜在後頭,好讓主子們能安心說話而不被人竊聽。

其中一人正是三輔兼工部侍郎丁褚,這位鐵杆的太後黨向身旁的刑部尚書康承裕拱手笑道:“康尚書好手段!”

康承裕不以為意的笑道:“雕蟲小技耳。若非打聽到嚴康安是個酒囊飯袋,也未必有此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