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陽光斜斜的打在楊景澄身上,為他的錦繡華服鍍上了一層淡金,金銀絲線繡著的花紋越發顯得耀眼。然而他整個人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頹然。往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眼皮耷拉著,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墨玉般的瞳孔,陽光再暖,好似照不進他的心田。
李紀桐沒來由的生出了一絲心疼,他想起了當年父親早逝時的自己。一樣的年輕稚嫩,一樣的孤立無援。他猶記得去歲雪災時想方設法營救百姓的楊景澄,因此不信他短短數月便能生出狼子野心。是以他刻意去瑞安公府提示,刻意的數次暗示。直至今日開誠布公,看見了原本豐神如玉的青年,如此萎靡的模樣。
太純粹的人不適合官場,更不適合君臨天下。李紀桐選擇忠於華陽郡公,未嚐不是同情被迫卷入旋渦的楊景澄。他原該像安永郡王世子楊興雲那般,高高興興的安享榮華;哪怕願意上進,也該像他嶽父那般眾心捧月。不曾想,錦衣衛沒當半年,就被推到了鎮撫使的風口浪尖。如今又身陷聖上嗣子間的博弈,真真叫人看著好不可憐。
“姑父,我想離京。”楊景澄有氣無力的道,“所有人都把我當槍使,逼著我去攪混水。聖上不管我,華陽哥哥不理我,梁王太公……”楊景澄的語調漸漸染上了委屈,“他們家就那麼……站幹岸上看著。我父親急的團團轉,卻半點忙也幫不上。我不敢使勁兒,更不敢不動彈。我真的……精疲力竭了……”
李紀桐問:“那,你想去哪兒呢?”
“我隻想做個富貴閑人,”楊景澄苦笑,“放我去江南販煙草,發點子財算了。”
“你這也太……”李紀桐哭笑不得,“沒追求了吧?”
“我要甚追求?我都國公世子了。”楊景澄道,“我能想著賺錢已經很上進了!”
李紀桐無言以對。
楊景澄又頹然的道:“大哥哥都不肯見我……他都不信我了……”
李紀桐聽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這話若是他兒子說的,他恐怕一個巴掌就呼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跟個娘們兒似的嘰嘰歪歪,欠打呢!?
然而,這話是個宗室小寶貝說出來的,李紀桐當即沒了脾氣。比起他的大小舅子們,楊景澄已經很聽話很懂事很乖巧了。嬌氣點兒算事兒嗎!?人家本來就該是眾長輩哄著嬌著的鳳凰蛋好不好!
想著想著,李紀桐的屁股已是歪了。心裏暗想:此事賴郡公!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兒,你也不懂?明擺著是章家人弄鬼,你還真同弟弟生分了啊?不過李紀桐混跡官場多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表現在臉上。隻是沉著的道:“郡公近日忙亂,恐暫時顧不上這等小事。”
“小事?”楊景澄不滿李紀桐的說法。
“有人想渾水摸魚罷了。”李紀桐笑道,“真當是甚大事不成?聖上又沒直接下旨。恕我直言,到你跟前的,還是湊熱鬧的多。或者說,是有棗沒棗打三竿。正兒八經對你效忠的有幾人?可別提蔣興利,他是誰的人你我心裏清楚的很,他跑來投誠你信麼?”
楊景澄沒說話。
“你出仕時日不長,大抵不慣朝堂上偽君子們的行事。”李紀桐安撫道,“你也休急,郡公總有忙完的一日。到時候你們二人說說話,事兒便過去了。說句到家的,憑外人如何挑撥,隻要你們兄弟接著好,所謂陰謀謠言,自然不攻而破。”
楊景澄腹誹了一句,姑父您老可真能講廢話!麵上卻依舊一副孩子氣:“大哥哥不理我。”
李紀桐噎了噎,這孩子怎麼就跟這事兒過不去了呢?可別真生出甚怨懟之心才好。若是被章首輔那頭攏過去了,他們可得哭死了。
所以說,朝中混的,的確個個是偽君子。李紀桐自然是華陽郡公門下,可他投向華陽郡公是為了站隊,更直白的說是為了從龍之功。既如此,自家派係裏是一個皇子穩當呢?還是兩個皇子更穩當呢?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他站華陽,但決計不希望楊景澄倒戈。否則穩坐釣魚台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同時擁有長樂和楊景澄的章首輔了。那能忍?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擠出個和善的笑臉,溫言勸道:“郡公連日事忙,一時疏忽也是有的。他平時待你是出了名的和氣,我等著看他給你賠不是。哈哈!”
楊景澄:“……”老子裝一裝,你真把老子當孩童了!四姑父啊四姑父,你可真好騙!
李紀桐舌燦蓮花的說了兩大車的話,眼睜睜的看著楊景澄的麵色緩和了過來,暗暗鬆了口氣。婚禮本就在黃昏,說了會子話,天色便暗了下來。雖婚宴不在宵禁之列,然回去太遲了總歸不好。二人估量著那邊散席的時辰,各自告辭回家。
然而,李紀桐到家打了個轉兒,換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又溜出了家門。宵禁正是歸他的五城兵馬司統管,何處布防、何時巡邏皆一清二楚。各巷道口的柵欄,更不敢攔他這位頂頭上官。不多時,他輕輕巧巧的走到了華陽郡公府,敲響了西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