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徽州。
臨近年關,天氣越發冷冽。城內的道路兩旁,一動不動的蜷縮著成片的乞丐,他們多半衣衫單薄,臉色發青,不知是死是活。夏日裏那場洪水的惡果還未消弭,許多人沒死在那場洪水裏,次後亦奮力掙紮著求得了一絲活下去的生機。
但屋舍倒塌破損、衣物卷的不見蹤影、鍋碗瓢盆砸了個七七八八的百姓們,若無法在入冬前重新攢齊家當,便不可能熬過這場嚴寒。WwWx520xs.com
雪花夾著雨水打在人的頭臉上,冷到刺骨。不願等死的青壯終於抵禦不住這絕望的饑寒交迫,或是用石頭砸死路人,或是用菜刀砍死街坊,或是直接擄掠了良家女子,當做投名狀,登上了赤焰軍所在的山寨,落草為寇。
短短個把月的功夫,赤焰軍的人數直接擴充了一倍。以至於後來想加入的已沒了位置。這些人已然有命案在身,再難做良民。於是沒了著落的他們又三三兩兩的拉起了杆子,一時間徽州境內大大小小的匪寨竟數不勝數。而本就因饑餓落草的他們聚在一起壯了膽,瞬間化作蝗蟲,席卷向各個村落。
村子不像城裏有城牆有守衛,麵對凶神惡煞的土匪毫無抵抗之力。同樣餓的骨瘦如柴的農民們眼睜睜的看著最後的存糧被搶走,陷入了絕望。也有心存不甘勇於反抗的,然孱弱且鬆散的農民,又如何是土匪們的對手?
臘月二十三日,小年,在這理應闔家團圓殺豬宰羊的日子裏,無數人踏上了逃荒的路。徽州大地上,驟然掀起了好幾股流民朝。他們□□婦女、劫掠村莊,乃至烹食人肉,所作所為,駭人聽聞。
“混賬!”章士閣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案幾上,怒罵道,“流民肆掠,各縣百戶所竟龜縮不出,放任多縣糜爛!我看王英芳是故意與我過不去!待到流民成了大勢,禍害江南,難道他王英芳不必擔責!?”
幕僚杜陽冰坐在圈椅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前次赤焰軍衝擊章府,他爬樹逃走,躲過了被誤傷的命運,本不願再回章士閣身邊。奈何世道艱難,便是他們讀書人亦難尋生計,又隻好厚著臉皮混了回來。哪知被赤焰軍驚嚇過一場的章士閣越發偏執,凡事隻肯聽陪同他一起受苦的兩位伴當的主意,再不肯信當日四散奔逃的幕僚們。
幕僚們著實覺著冤枉,就如楊景澄宅邸的密道一般,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知道的。但凡是個人都知曉的密道,還叫密道麼?盡管幕僚們的確自顧自的逃命去了,可他們果真留在宅邸內,除了白白送死又有甚意義?說句到家的,章士閣願意帶著眾人齊齊躲進密道麼?
主從之間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算計,偏偏合適的幕僚不好找,合適的生計亦不好尋,便如那強扭在一起又不得分開的怨偶,別別扭扭的處著。
見章士閣怒氣衝衝的模樣,杜陽冰等幕僚更不願觸黴頭,哪怕要勸幾句,獻個計謀,也得等章士閣氣消了再提,否則便是給自家找不自在。
章泰和見主家發怒,惡狠狠的道:“若不是某些人橫插一杠子,王英芳這等已然做了叛軍的人,怎還能大搖大擺的做他的三品官兒?早押去秋後問斬了!”
章士閣正欲說話,杜陽冰終於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道:“知府大人,此乃都司那頭的意思,與瑞安公世子不相幹。”
章士閣臉色陰鬱了幾分,他自然知道王英芳逃脫之事,全因蔡儀懼怕永和帝責怪,不想在任上鬧出事端。然楊景澄顯然瞅準了機會,踩在他頭上借了把力,體體麵麵的結交了蔡儀。分明蔡家乃他們章家的盟友,蔡儀竟為了區區小事,故意同楊景澄來往,又往京中告狀,落他顏麵。於是,連楊景澄帶蔡儀,在章士閣心裏通通不是好東西。
何況,章士閣原本就與楊景澄不對付,便是楊景澄不曾摻和進來,他怕都得有所遷怒,何況楊景澄既得了糧草又收買了人心,在長輩眼中,把他襯托成了個棒槌,最要緊的是楊景澄侍衛殺了他的侍衛、看見了他的醜態。如今他與楊景澄,早不是結了梁子,而是結了死仇!
事實上徽州的局勢比章士閣知道的更嚴重幾分,隻是如今各級官員習慣性的捂蓋子,就如蔡儀十分不想朝廷知曉徽州衛曾“兵變”過一般,隻消流民不曾打下縣城,他們就帶著百戶所窩在城內裝死。而一群烏合之眾的確做不成大事,天氣又實在太冷。按兵不動無疑是個相對正確的選擇。
畢竟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百戶所的日子又不好過,若要調遣他們,少不得許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可徽州夏季裏剛遭了災,窮的朝廷都免稅的地界兒,上哪尋摸好處去?徽州又沒有個準太子鎮著,撥下來賑災的糧食尚未到徽州,已去了六成,到了地頭眾官僚分一分,又去了三成,統共一成落到百姓手裏,還得叫地痞流氓搶去一半。
如今是當官的不肯吐已倒手的好處,百姓們餓的如孤魂野鬼般滿地兒亂竄,與其去請百戶所的大爺們,還不如讓流民在城外晃蕩著。橫豎大冷天兒的野外找不到東西吃,他們多半也跑不大遠,不消到年三十,少說能凍死八成,得多想不開才去外頭打流民?打贏了還好,打輸了上上下下還得吃個掛落,索性兩眼一閉,裝作不知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