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青黃不接。運河上的客船來來往往,運河邊的稻田碧波如海,而在看不見的地方,卻多了數不清的流民。徽州幾府從去歲起,一直起義不斷。哪怕冬季裏凍死了一大批,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又如雨後春筍般接二連三的冒了出來,弄的應天布政使司與都指揮使司焦頭爛額。

流民是順著去歲洪災所過地界發展的,緣由卻非洪災,而是洪災過後的土地進一步兼並。從去夏到今春,眼見著稻穀即將收割,自耕農們卻再也熬不下去,隻能含恨賣田。田地裏禾苗青翠,稻穀已經掛在了上頭。這種情況下的賣田,又稱之為“賣青苗”。

賣青苗是自耕農最苦恨的決定,明明隻消再熬兩個月,他們便可熬過這個關卡,保住自己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田產。偏偏就是這青黃不接的兩個月,不得不把臨門收割的稻田賣掉。其間酸澀,不足為外人道。m.X520xs.Com

而賣青苗也不過是飲鴆止渴,換來的糧食很快會吃完。沒了進項的農民,全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求存。

青苗賣的有早有晚,賣的早的更便宜,不等最後一批人賣田,他們的糧食已經吃盡。惶然無措的自耕農開始逃荒。逃荒的聚集到了一起,就變成了流民。這裏頭隻要有一個讀過書或曾做過生意有點見識的,必定振臂一呼,帶著早已餓的喪失人性的流民們瘋狂衝擊府縣城池。

隻為求得一線生機。

去歲受災府縣太多了,六十幾個重災區,數百的輕災區,根本不敢算流民有多少。流民過境又會引發更多的流民。好似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應天數府糜爛,直達天聽!

去歲重災區裏,情況最好的當屬寧江府。寧江知府彭弘毅原是個老官油子,可既入了官場,哪個不想一步登天?往日不曾有機會,因此做貪官比做清官得利。而今楊景澄駐守寧江府,滿朝視線交彙之處,但凡做點什麼,那可是能直接落進聖上眼裏的。

為官一世,能有幾次如此絕佳的機會?從去歲災後重建起,彭弘毅就好似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般,不獨有渾身使不出的幹勁,更是膽大包天,硬杠上了本地士紳豪強。憑有哪樣的背景,彭羅刹能整的你重新投胎做人!

在彭弘毅的辣手之下,寧江府境內硬生生的穩住了糧價。從災後的一兩五錢每石,逐步下降至七錢,成為了整個應天的糧價窪地。糧價如此低廉,不是沒有人打過主意。彭弘毅竟是發了狠,抄出重新統計的戶籍黃冊,以裏為單位,進行限購。超出限購範圍的,糧價高達二兩銀子每石,愛買不買。

當然,彭弘毅能如此順利,與楊景澄有極大的關係。但凡當地叫的上名號的士紳,多少在朝中有些關係——沒關係的早被兼並了。而在朝為官之人,眼界自然乃當代之最。流民如何形成,他們最清楚不過。

如今楊景澄為寧江衛指揮使,倘或寧江流民肆掠,這小祖宗丟了城池事小,萬一死在了流民手中,上頭追責下來誰擔的起?土地兼並乃朝中頑疾,可朝廷直接把當地豪強的靠山全砍了,莊園由本地次一等的士紳瓜分,隻怕人人都得讚句聖明天子。原先那些老牌的豪強,當真死也白死。

豪強有了顧忌,許多事也不敢做的太絕。譬如鄉裏鄉親實在過不下去的,放放高利貸便罷了,青苗田就不要了。加之糧價穩定,又即將收割。盡管多半人都背負著恐怕終身難以還清的巨債,心裏卻始終有個指望,不舍得拋家舍業做流民。慢慢的,寧江府境內竟穩定了下來。

剩下實在沒有生計的,彭弘毅啟用了最傳統的“以工代賑”的法子,用每天半斤米的代價,修繕溝渠、疏通河道,以應對接下來的龍舟水。

這日,楊景澄又登上了城牆,巡視著城內外的情景。城外稻田連綿,城內商鋪林立,終於有了幾分往日的風采。為此,楊景澄是略有些得意的。寧江府重建,彭弘毅站在台前,他便隱於幕後。多少頑固傲慢的豪強試圖強硬的兼並,被他派出的許平安等人嚇了個屁滾尿流。

原先楊景澄恨極了錦衣衛與東廠這等衙門,認為他們全是皇帝老兒的私心,弄的朝堂烏煙瘴氣。不想到了地方,煞神們還有這般用場。丁年貴也是無語了,他們分明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如今竟幹起了行俠仗義的勾當。

不止恐嚇豪強,連敲詐勒索一並幹的利索。搶來的糧食直接投入市場,錢財則交給劉常春,命他從別處運糧入境。劉常春一人是幹不了的,於是他回到武林府,拉了好有十數個相熟的商家,一同去往湖廣買糧,順長江而下,直達寧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