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大了,屋簷有了水柱,溝渠有了水流。江南特有的潮濕密不透風的罩住了整個徽州城,讓人覺得好不黏膩憋悶。路麵上的人都覺著煩悶,地道內的章士閣更覺難熬。
他原以為今次做好了準備,絕不會重現當日的狼狽,卻不想天公不作美,下雨、返潮一股腦的襲了過來,弄的地道內泥濘不堪,地道內的人一個個好似叫花子般,渾身沒有半點兒幹淨與幹爽,隻把章士閣氣的對著老天爺破口大罵!
恰他如今鎮日裏閑的發慌,罵完老天覺得不過癮,又開始罵起了徽州衛指揮使王英芳。罵他廢物點心,區區流民,竟整十日都不曾打退,害他困於地道內,飽受潮濕的折磨。
現如今,從庫裏帶下來的糧食生出了黴味,吃進嘴裏時的難受勁兒,簡直無法形容。腳邊不知名的蘑菇一朵一朵的長,被褥上全是各色的黴斑。再則,地道不大,通風不佳,十幾號人混在裏頭,屎尿屁無法及時清理,那氣味,一言難盡。
章士閣越罵越委屈,想他堂堂首輔長孫,打落地起就沒遭過罪,偏來了徽州後,又是洪水又是流寇!敢是他與徽州犯衝不成?
啪嗒,一滴冰涼的水砸在了章士閣的頭頂,立刻滲入了他潮濕的發間。章士閣惱的頭發絲兒都要豎起來了!到處漏水!到處漏水!沒個完了!
赤焰軍圍城十來日,章士閣並其隨從們便在地道裏坐了十來日的監。權貴府上,不獨主子們嬌氣,貼身的奴才們亦不曾吃過甚苦頭。章士閣暴躁至此,擱往日早有無數的丫鬟小廝前來替他順氣,可如今這起子副小姐副小爺們,早被困的沒了精力,竟把章士閣撇在了一旁,由著他發泄。
王守良瞥了正鬧脾氣的章士閣兩眼,目光落在了兩個牛高馬大的侍衛身上。先前章士閣最信任的幾個侍衛被張發財砍了,現跟著進地道的乃後頭補的。倒也是章家養的,隻是與章士閣並不親厚。
察覺到王守良的視線,兩個侍衛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章士閣的心腹章泰和恰好抬頭,看見了王守良與侍衛的眉眼官司,心中沒來由的一突。王守良的突然出現,奪走了他太多的權力與好處,他早恨的牙根癢癢。此刻見王守業有異常,頓覺抓到了把柄,心裏暗自發狠,回頭必告訴大爺知道,要你好看!
地道內各懷鬼胎,地道外已是人間煉獄。章士閣之所以躲在地道裏,正是想等著打完仗,他這個從不曾離開徽州府的知府,便有了守土之功。哪怕徽州城破,那也是指揮使王英芳之過,與他個文臣無關。可他也從不曾想過,身為知府,本就有約束教化百姓之責。如若坐在徽州知府位置上的是彭弘毅,城內斷不至於亂到此般地步。
淒厲的哭喊時不時的在城內響起,穿梭在城中的趙良策冷笑連連。無論是章士閣的小算盤,還是王英芳的權衡,他皆看的一清二楚。
太失望了!這個官場,這個天下,讓他太失望了!
曾幾何時,他亦心懷抱負,想好生做出番事業。不曾想,無論來多少個知府,無論升遷多少個指揮使,都沒有任何區別!淋尖踢斛,掘地三尺,就是他們當官的全部!
明知赤焰軍也好不到哪裏去,但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群蠅營狗苟了!
王英芳依舊堅守在牆頭,而他主動請纓來城中維持秩序。短短一日,他已連續救下七個差點被□□的婦女,十幾家被打劫的店鋪。可是,麵對全城的亂象,他的營救,不過杯水車薪!
他倏地頓住腳步,跟在後頭的兵士差點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卻毫無所覺。拳頭攥的死緊,就在這一刻,他想直接出城。哪怕公然叛逃,也比憋在城中爽快!
慘叫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不待趙良策反應,他身後的小兵直接衝進了人群,拔刀便向那搶劫之人砍去。及至血濺三尺,趙良策方看清劫掠的那人,麵黃肌瘦、骨瘦如柴。
揮刀砍人的小兵同樣呆愣了好一會兒,隨即,他頹然的垂下了頭,回到了隊伍中。險些被搶劫的人抱著懷裏的餅,來不及與趙良策等人道謝,手腳並用的跑開了。
雨勢漸大,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街道上已沒了行人。昔年熙熙攘攘的徽州城,萬籟俱靜,唯餘春雨纏綿。
陰雲彙聚,逐漸向北。一日後,等到張發財等人回信的楊景澄站在寧江衛的高台上,隨意的看了看陰下來的天。隨即收攏心神,望向了站滿了人的演武場。場內將兵們身姿筆挺,旌旗飄揚。
原先吊兒郎當的隊伍,經過大半年的操練,已有了模樣。縱然比不得九邊精銳,卻是盔甲兵器一應俱全。一眼望去,與楊景澄初來之時,那歪瓜裂棗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楊景澄的眼底升起了笑意,他自幼愛武,早向往馳騁沙場的爽快,至今日,終於得償所願。
一陣風來,旌旗咧咧作響!忽然,喇叭聲響!場內將兵登時齊聲呐喊:“虎!”
這聲呐喊挾著洶湧的陽剛之氣,直衝九霄!左近樹梢上的鳥兒驚的四散奔逃,衛所外的行走的百姓亦覺心中震顫
“嗚——”嘹亮的喇叭長鳴,中軍旗幟指向南方,場中將兵唰的跟隨旗幟轉身、立定。隨即,“咚”的鼓聲沉穩有力的響起。將兵們開始抬腳走路,並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四……數到十時,那宛如敲在人心頭的鼓聲及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