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一夜急行軍,遠離了京城。楊景澄夫妻被攆下了馬車,帶上了鐐銬。楊景澄擺弄著手腳上的鐵鏈,自嘲的想:即便是宗室子弟,看來也得不到什麼善待。亦或是,父親亡故後,他便徹底失去了宗族的庇佑,成了個和顏舜華一般無二的孤魂野鬼。

世道總說,女孩兒不值錢,全是賠錢貨。此時楊景澄卻想,兒子也沒值錢到哪裏去。宗室嘴上嚷嚷著缺兒子缺瘋了,到頭來,他這麼個能生孩子的,靠的竟是個病入膏肓的老太後拚死相救,才可不死,才能獲得一個長流的生機。

二人被錦衣衛押送著向前,抬眼望去,是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官道。幾千裏路途……楊景澄苦笑,朔方在哪?

“世……夫君,”顏舜華忽然開口道,“你說,如果昨日,族裏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去乾清宮撒潑打滾,能留下咱們嗎?”

楊景澄沒說話,許久之後,他問顏舜華:“你能走得動麼?要不要我背你?”

顏舜華也沒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她說:“你騙了我。”

楊景澄疑惑的看著她。

“大前年在榆花村,你說你姓楊,叫楊景澄。”顏舜華嗤笑一聲,“放屁,你分明就叫龍景澄,一直沒變過!”

“你也配姓楊!?”

楊景澄呼吸微窒,顏舜華依舊是那個顏舜華,言語如刀,刀刀不留情。

“世間男兒多薄性。”顏舜華又低聲道,“你不該來看我的。”顏舜華眼圈驀得一紅,“早知如此,那日聽聞你被襲,我一根繩子吊死了幹淨。”

“別說傻話,甚麼都沒有活著要緊。”楊景澄道。

顏舜華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她哽咽著道:“我被別的男人摸過了。你、你不介意麼?”說畢,淚水落下,落不盡的委屈與難過。

“嗯?你不是說餘鋒護著你麼?”楊景澄奇道。

顏舜華憋了好半日,方艱難的道:“押去詔獄的路上,被男人拽著走的。他們……他們……”顏舜華嗓子一堵,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七房的二嬸,可還記得?”楊景澄問。

“啊?”

“就是那個,遇到個渾人,想……奸了她。卻被她扒了褲子,吊在村頭樹上,當著全村嘲笑人家……那什麼小的那位。”楊景澄提示道。

顏舜華恍惚了一下,她離開榆花村的時候年僅六歲,許多記憶已然模糊,經楊景澄提起,有些印象,卻又好像沒有。

“裹腳是不得已,可別把腦子裹沒了。你能不能學點好?”楊景澄道,“那又不是你願意的,我有甚好介意?除非你生性風流……可你果真風流,我長的這麼好看,你看別人作甚?”

顏舜華一噎,一時竟無言以對。

楊景澄接著言語攻擊,仿佛要報方才顏舜華的那一刀之仇般的道:“到了地頭,倘或有紙筆,你且把《女誡》給我抄三十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都不懂,書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男人是那麼小氣的人麼?就瞎擔心!我風流倜儻,滿京裏公認的好相貌,還能擔心你被那些歪瓜裂棗迷走了?你看不起誰呢?”

顏舜華張了張嘴,想說貞潔它不是這麼論的。

就聽楊景澄繼續道:“都是後世的腐儒胡亂編纂,孔子還是他母親野合生的。你同他母親講講貞潔去?前朝的前朝,皇後有改嫁來的,有歌姬出身的,人家沒有四百年國運麼?”

“依我看,還是你二嬸想的對。”楊景澄十分刻薄的道,“大抵是他們的活兒太小,所以怕女人看了別人的,回家嫌棄他,方弄出那麼多奇形怪狀的規矩來。”

顏舜華:“……”

唾沫橫飛的楊景澄,突然頓了頓,攥著顏舜華的手開始收緊。他們沉默的走了好長一段路,他才幹澀的道:“胖丫,此去路途艱險,你或會受辱……”

顏舜華的身體不自覺的顫了顫。

“你記住,那都是我的錯,是我作為男人,護不住你,與你無幹。”

顏舜華的眼裏,再次湧上了淚。

“別輕易尋死。”

“我隻有你了。”

“父兄皆亡,祖母病重,再無人護我。”楊景澄的手更緊了三分,“胖丫,我很怕,別丟下我。”

顏舜華泣不成聲。

漫長的流放路,一生都未必能走到盡頭。路途幾多坎坷,誰也不清楚。顏舜華知道,楊景澄長長的一段話,無論是插科打諢,還是示弱哀求,皆為打破禮法對她的桎梏。被帶上鐐銬的他,或再不能護住自己,所以索性放開她的枷鎖,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

被握住的手,用力回握。你想讓我活著,我就好好活著。哪怕受盡屈辱,哪怕將來你有新歡,隻為這一刻,我願為你活到……顏舜華低垂的目光帶上了些許堅毅,你想我活的那一日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