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日,曆經艱難險阻的楊景澄,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朔方鎮。朔方之雄壯,不必贅言。隻說今日那場暴雪,就讓長居京中的武德衛齊齊罵娘!也得虧是差不多到地頭了才下,不然非得困在路上不可。

一行人匆匆對了勘合印信,排隊進城。楊景澄想探個腦袋出去看街景,卻被丁年貴粗暴的摁了回去。楊景澄最厚的衣裳也隻是尋常棉衣,當日青黛她們出門時,以為大毛衣裳會隨後送來。誰曾想,先等到的是永和帝命楊景澄即刻北上的聖旨。

因此,此時楊景澄幾個著實穿的單薄。恰逢朔方下雪,丁年貴更不敢讓他作死了。

好容易一一核查進了城。就有個不知名的官員,十分和氣的出來迎接。武德衛區區三千人,擱在官道上浩浩蕩蕩,進了九邊這等動輒十萬大軍的地界兒,著實算不得什麼。三言兩語間,朔方鎮的官員便騰出了個小營地,用來安頓武德衛。

至於楊景澄等人,自有另一群人前來,領著他們往總兵府裏走。邊疆天高地闊,總兵府也修的很是威武。馬車路過大門未停,直拐到東門,長驅直入,徑直越過了二門,至一座小院門前方才停下。

丁年貴與許平安彼此對望了一眼,不等人開口,又有個小廝小跑過來,躬身向車內的楊景澄行禮,口齒伶俐的道:“奴才陳姚,是總兵遣來伺候公子的。我們總兵說,公子一路辛苦,家中已備好熱水與飯食,請公子先作修整,明日再見麵不遲。”WwWx520xs.com

張發財臉色微變,在楊景澄耳邊道:“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康良侯與華陽郡公不睦,公子千萬小心!”

楊景澄笑了笑沒說話,掀開車簾,便往外走。然而風流姿態不過一瞬,簾外寒風呼嘯,楊景澄當場被凍的連打哆嗦。還是逐漸習慣了照顧病人的丁年貴眼疾手快的抄起個棉被,將他整個裹住,才勉強擋住寒風。

小廝陳姚沒有半點笑話的意思,無比恭敬的引著楊景澄一行往屋內走。楊景澄挑了挑眉,覺得許多事,即將水落石出了。

推門而入,一股暖風襲來。堂屋當中有個大大的火盆,燒著極旺的炭火。楊景澄站在火邊,掃了眼屋內的景況。很常見的北方屋舍,當中一間正屋,西邊臥房,東邊書房,並帶有兩間小耳房。

不必陳姚介紹,楊景澄自家便能走到東耳房,尋到了水汽氤氳的浴室。與京中不同的是,此地的浴桶為鐵質,好似口大鍋。鍋底有灶台,想是能在外頭加柴禾燒水,以保寒冬臘月裏洗澡不冷。

北邊苦寒之地,冬日裏能三五不時在自家泡個熱水澡的,怕也隻有總兵府這等地界了。

跟進來的陳姚,手裏抱著一大包袱衣裳,隨手放在了浴桶邊的架子上,低眉順目的道:“公子,可要奴才伺候您沐浴更衣?”

“不必。”丁年貴斷然拒絕,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生人,都不允許靠近楊景澄,這是他的習慣。

陳姚沒說什麼,把澡豆手巾等物指給了丁年貴後,從善如流的退出了東耳房。許平安與張發財同時鬆了口氣,對外人防備,已成他們的本能。如今康良侯態度不明,他們自然不敢放鬆警惕。

楊景澄滿打滿算,養傷不到二十日。路上各種顛簸,傷口不知裂開了多少回。此時再渴望,都是不能洗澡的。隻好在丁年貴等人的幫助下,盡可能的清理了一回。順勢坐在溫暖的浴室裏,讓丁年貴給他換藥。

最淺的鞭傷已經結痂;手指上的傷口,亦漸漸愈合,縱然暫不能拿筆,不方便吃飯,總歸無甚大礙;要緊的是脖子上被木枷壓出來的傷口,路上反複發作,此刻還不停的滲血與滲膿,楊景澄的虛弱泰半來自於此。

小心翼翼的重新換過幹淨的布條,又穿上了陳姚預備的厚實衣裳。許平安幾個已經匆忙洗了澡,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過來,對丁年貴道:“你去洗漱吧,公子交給我們看會兒。”

楊景澄好笑道:“我又不是孩子。難得有熱熱的水,你們泡一泡去去乏多好。圍著我轉作甚?”

許平安笑道:“我沒吃飯,餓著呢,頭兒你快著些。您老不出來,我們公子定不肯先開飯。”

丁年貴看著楊景澄的傷便心情不好,剛換了藥的他臉色陰沉,好似誰欠了他百八十萬似的。也不搭理許平安的廢話,自去洗漱。許平安本想攙著楊景澄出去,楊景澄卻不肯動。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丁年貴,以及脫掉衣裳後,他後背觸目驚心的傷痕。

那一日,章首輔的人突襲,箭矢當空射來,丁年貴把他護在了身下。重傷斷後,而後幾千裏奔波。重逢後,不眠不休的對他悉心照料,以至於幾乎所有人,都忘了丁年貴亦是滿身的傷痕。他同自己一般,貧血、畏寒,卻什麼都沒說。

楊景澄垂下了眼,他覺得自己不值得人如此善待。可正因這份不值得,能窺見丁年貴多年來,到底委屈到了什麼地步,才覺得自己的一點微末善意,便能珍貴到讓他不惜以命相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