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喪,又稱山陵崩。蓋因多半時候,皇帝的死亡,代表著朝代更迭。圍繞著新皇上位,必定有無數的爭奪與動蕩。然永和帝的亡故,又有不同。表麵上看,他是被遠房侄兒誅殺篡位的;可細細探究,便能發現,他並非死於楊景澄之手,殺他的人卻是章太後。
章太後作為嫡母,身份上天然占優勢。史上廢立君王的太後不知凡幾,而皇帝能廢太後的,卻屈指可數。這便也罷了,史上的太後,多半不懂朝政,所謂廢立,也不過是朝臣手裏的提線木偶。便是她心裏一百個不情願,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
奈何,本朝的章太後,不僅是嫡母,亦是真正執掌朝政數十年之久的當家人。若非她實無力自家篡位奪權,恐怕此刻坐在禦座上的,早換成她自己了。
如此底蘊,哪怕某日早起她心情不好,立等要強行廢了永和帝,八成也能得逞。何況她隱於幕後,布局數月之久,最後兵諫奪權,可謂萬無一失。且,她在奪權之前,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譬如閣臣裏的湯宏,六部裏的池子卿,皆有事先溝通。
她一次又一次的試探篩查,可謂把朝臣的脾性立場摸了個清清楚楚。哪些是必須清除的,哪些又是可收攏的,早在心裏有本明帳,隻待分批收拾。
因此,色色齊備的前提下,宮廷內僅僅亂了一日,便迅速恢複了秩序。而宮廷外,手執名單的靖南伯,帶著都督府的人馬,按圖索驥挨個抓捕。靖南伯麾下幾十萬人馬,隨手調三五萬入城,甚樹大根深的王公貴族,皆能一鍋端了!
加之李紀桐封鎖城門,哪怕伶俐至極的人,也休想逃脫。
這便是武將之可怖。憑你何等驚才絕豔,亦抵不過武將的一把屠刀。
這亦是章太後非要楊景澄走一趟邊疆的緣由。隻有他去了邊疆,才能誘惑得了武將出手,否則任由京裏人腦子打成狗腦子,又與邊疆武將何幹?做臣子的的確皆盼從龍之功,可沒有實實在在的好處,隻有空口許諾,真當邊疆將領是傻的?
但把楊景澄送到了他們手中,便不同了。他們立時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在法理上立於了不敗之地。哪怕果真被京中的靖南伯打敗,有楊景澄這張牌在手,至少不會牽連家族。
風險小,收益大,便是康良侯不敢賭,那宣獻伯敢賭麼?宣獻伯不敢,那英國公敢麼?九邊將領,各有脾性,但隻要有一個願賭,章太後的目的便達到了。
獲得了邊疆將領的支持,大都督靖南伯的倒戈自然順理成章。要知道京官不好做,尤其是京城的武官更不好做。麾下幾十萬將兵,分屬五個都督府,各家子侄混跡其中,派係林立,盤根錯節。有些人想謀潑天富貴,有些人卻隻想安分守己。
若非如此,靖南伯早勸華陽郡公帶著都督府,直闖皇城了,又何必在朝堂上勾心鬥角?
唯有當康良侯、宣獻伯與英國公擁簇著楊景澄,聯袂而來之時,靖南伯方能鼓動麾下去蹭好處。這裏頭或依舊有不愛管閑事的,可到了這等時候,隻消有一半願意占便宜,就能打到一片散沙的京衛與擺著好看的南鎮撫司哭爹喊娘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章太後甚至要求靖南伯提前派出武德衛作為人質。武德衛指揮使梅文壽,出身於順國公府。順國公乃當年跟著□□起兵的人家,是國朝一等一的名門勳貴。靖南伯膽敢坑他家的子孫,他能活撕了靖南伯。
可以說楊景澄從流放到回京,是一環扣著一環的連環計。而計策的初始,正是章首輔逼永和帝給楊景澄定罪之時。一封定罪的詔書,立時讓章太後猜到了楊景澄的逃脫,也讓她預判了章首輔的計謀。她對自家兄長,實在過於熟悉了。
也正因為熟悉,章太後才不想楊景澄重新卷入朝堂鬥爭的泥潭。在這深不見底的泥潭裏,不知埋葬了多少英才。華陽郡公難道不夠老練?不也一樣死的悄無聲息?
章首輔死前在慈寧宮裏的那番話,並非虛張聲勢。朝堂政鬥,是章首輔的絕對主場。哪怕連章太後,許多時候也囿於女子身份,被迫妥協。楊景澄本就是章太後妥協下的折中之選,不想章首輔依舊不願。既如此,章太後再抬起楊景澄與章首輔打擂台,無疑是自尋死路。
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一條路走不通的章太後,在楊景澄失蹤後,迅速調轉了方向,重新開路。朝中政鬥是章首輔的主場,那軍事呢?
章首輔的確沒想到,章太後竟有如此膽魄,敢放邊疆武將肆意入城。此招極為凶險,一著不慎,便是江山易主,她連公主都沒得做,且必定背上千古罵名。
但章太後就是賭了!隻因她不賭這一把,江山落到了長樂手中,她便是太後當到了死,牌位安安穩穩的入了皇陵,又有甚意思?她娘家禍的國殃的民,難道千古之後,她便無需背罵名?
當日之景況,於楊景澄而言,是戰亦死,不戰亦死;對章太後而言,又何嚐不是?
這一場豪賭,收獲亦是巨大的。首先,朝堂紛爭不再是你拉我扯的僵持,武將入城,反抗者,殺無赦!其次,楊景澄直接登基,不懼夜長夢多;再次,章太後在此時尚有餘力,可威懾四海,讓楊景澄從容執掌朝堂;最後,則是一批高官的倒下,在充盈國庫與內庫的同時,掀起的動蕩亦能在一定程度上節製土地兼並。至少,章黨的良田,可盡歸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