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傾吐
心神渙散，直到有位副將前來向我報告戰況，我才回過神來。 早猜到結果，可看到那位副將的喜形於色，聽到我們反敗為勝的喜訊，想象到藍鋒叔叔力挫勁敵的英勇形象， 還是終於安下心來。我止住恐慌，恢複應屬於自己的神態，抬頭看向前方的戰場。 我們的軍隊已經得勝歸來，浩浩蕩蕩氣勢恢弘，我微笑迎接，拚盡全力保持平靜，說了些感激之辭和豪言壯語，便讓他們回了營地。 戰士們有秩序地撤回，雪地頓時空蕩蕩。夜幕降臨，黑夜裏白雪紛紛，閃耀著奇異的光，竟是這般絕美。我沒有回營，而是策馬驅向了戰場，靜靜停在戰場旁邊。 我看著白雪漸漸覆蓋遍地屍體，痛苦和自責再次從我麻木的心中湧出，一點點將我淹沒。淚水再度侵襲，催得我不斷眨眼，睫毛落滿了雪，結成了霜，在我眼前翻飛如白蝴蝶。我摘下頭盔，長發在風中離散，雪片紛紛揚揚落於其上。我下馬，靜靜立於雪中。 而此時，我感到身後熟悉的冷光逼近。 回頭看，果然是藍鋒叔叔騎於馬上，從我身後慢慢走來。看到了我，他便也下馬，走到我身邊，腰背筆挺眼神冰冷。 “女王，你真的犯了大錯誤。幸虧援軍及時趕到，否則我們的損失不可估量。而且恐怕，女王的威信也要毀於一旦了。” 我在刹那間崩潰。叔叔，原來你真的怪我……失神地望著遠方，淚水急流直下。 “女王，眼淚是無用的！你要用行動挽回這個損失，挽回你自己的名譽！你明白嗎？”叔叔走到我麵前，正視著我，眼神堅毅聲音鏗鏘，不含絲毫感情。 我感到透心的冷，全身無力。我可以承受全天下的譴責，而不能承受叔叔的無情。 叔叔又轉頭向戰場，看了看那些壯烈的屍體，繼續對我說：“你已經犧牲了這麼多人，他們這樣年輕美好的生命就為你而犧牲了！你不可以讓他們白白犧牲！” 我的視線完全被淚水模糊，心再度麻木到不能思想，漫天飛雪中隻有叔叔的聲音，字字如劍刺在我心上。 “不要說了！”我哭喊出來。渾身一軟，我倒在叔叔懷裏，臉埋在他的胸膛。他脫了戰甲換了棉袍，可我的臉貼上去還是覺得很涼，我全然不顧，隻緊緊抱住：“叔叔，我要離開這裏，帶我走，帶我回家……” 說完這句話，我便失去了所有力氣，意識昏沉地遊離於半夢半醒間。 隻覺得叔叔也渾身一軟，緊接著抱起我，騎上馬前行。馬走得不快，我躺在叔叔懷裏，甚至覺得這樣一蕩一蕩的，很舒服。叔叔為我拭去滿臉的淚水，手溫柔得不象持劍者的手。風雪，還是那麼猛烈，可是叔叔用他那鋼鐵一樣的腰背替我擋住了風雪，再也沒有雪片來擊打我的臉。 可是，為什麼還是有一顆水珠落到了我的臉上？水珠上又為何還帶著溫度？ …… 我終於慢慢睡去。 恢複了知覺時，我已躺在溫暖的營帳裏。 我感覺渾身發熱，呼吸不暢，胸口似壓有大石。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幕一幕，我又感到徹底的悲傷。我隻是個小女孩而已，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大的責任？我做不到了，撐不住了，我真的承受不了了…… 躺在床上，我隱約聽到軍醫“雖隻是風寒與疲乏所致，卻不能放鬆警惕，應離開此寒冷之地，好好調養，萬不可勞累”之類的言辭，聽到眾人的低語和嗟歎聲。我想動卻全身無力，想出聲卻喉嚨麻木。 可是我不想睜眼。 不想麵對令人心亂的現實；不想看到別人複雜的眼神；不想，醒來發現一切……原來都不是夢。 那就讓我睡吧，讓我這樣睡下去吧，不動、不說、不看也不想。但願讓我一直沉睡，但願醒來已是雪過天晴。 但是醒來後就難以睡得那樣昏沉。再次入睡的我噩夢連連，甚至不比醒著時更好過。夢中那國破家亡，生離死別的一幕一幕，讓我一次次兀自流淚。 仍然沒有睜眼，但我又一次醒來了。此時大概已經是深夜了吧。因為我幾乎感覺不到光，也聽不到任何嘈雜。但細心聆聽，有燃燒的畢剝聲，這聲音和我周身的溫暖一起告訴我，我的帳中，有燒得很好的爐火。 淚水停止了，這溫暖讓我的心不再那樣沉重。 準備再次睡去時，卻隱約聽到外麵有說話聲。此時應是我的女子警衛在守護我的營帳吧。是有人要進來嗎？會是誰呢……我的心在期待。女子警衛似乎放他進來了。我知道這個時候，她們是不會輕易放任何人進來的。那麼，來的人，就隻會是……我心中期待的那個人了。畢竟，她們是我最貼心的人。 突然出現的淡淡冷感證實了我的推測。雖然沒睜眼，我卻仿佛能看到藍鋒叔叔那刀削木刻的身形，和那雙湛藍而清寒的眼睛。 他緩緩走來，坐在我床邊，發出一聲輕微而深遠的歎息。他抬手輕輕拂過我的臉，為我拭去眼角的淚痕，手溫柔得不像持劍者的手。他用許久沒有的溫暖目光注視著我，我的心感受得到。此時的我，已忘記了剛才的沉重，融化在叔叔的溫柔中。 良久，伴隨著一聲歎息，他緩緩開口，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低語聲：“孩子，對不起。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希望你能變得堅強。”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而溫和，能飄入我的心裏。說完這句話，他便起身準備離去了。 我的心又被震撼了，又不由自主流出淚來。原來，叔叔一直沒有怪過我……叔叔一直都是如此愛我，但他想讓我變得堅強，所以一直在隱忍自己。其實，有時叔叔會比我更辛苦吧。 “叔叔，不要離開我……”我再也抑製不住，低聲喊了出來，伸手抓住他長袍的衣角。 叔叔身體一頓，停在原地。 我流著淚，虛弱地說：“叔叔，帶我回家，我好累，帶我回家……” 叔叔不回頭，似乎依然欲走。 “女王請放心。臣自有安排，明日起程，安排一個軍團護送女王回宮。” 不！我在心裏默默呐喊。我不要回到那個冰冷的宮殿，我要回家……什麼是家，哪裏又是我家呢？我不清楚……不過沒有叔叔的地方就不是家，我要和叔叔在一起……隻要和你在一起，叔叔，你明白嗎？ “不，叔叔，不要不管我，不要離開我……”淚水已滿麵，聲音已哽咽。此刻的我，毫無威嚴地脆弱。這種脆弱，也許隻有叔叔一個人可以看到。“我知道你還是疼我的，求求你不要這樣……叔叔……”我死死拉住叔叔的衣角。 “女王，對不起。”叔叔的聲音仍然低沉而溫和，卻不似以往的平靜。“女王請好好休養，臣告退了。”他收起衣角，迅速移步向前，想用力掙脫我。而我卻用盡全身力氣，堅決抓住不放手。身體，被一寸寸拖出床外，而意識已模糊，忘了一切，隻知道，不可以讓叔叔離開我，死也不可以。 在我忽然失重的那一刻，終於感到了那熟悉的冷冷的溫暖。是藍鋒叔叔，回身抱住了我。我幸福得暈眩。努力睜開眼，透過迷蒙的淚看到藏滿關切的叔叔的臉，輪廓分明線條硬朗，湛藍的雙眼如同清寒的深潭，讓我再次身陷其中。 藍鋒麵色一變，眉頭微皺，輕輕把我放回床上，順勢坐到我床邊，關切地問：“女王，你發燒了，渾身發燙。需要請軍醫嗎？” 我搖頭，用盡力氣坐起身，緊緊抱住叔叔的腰，滾燙的額頭貼上他微涼的臉頰，肌膚的貼近，讓我感到稍稍心安。頭腦昏沉，已經沒有了說話和思考的能力，我疲憊地靠在了叔叔身上，淚水仍在流。 藍鋒叔叔小心地把我的頭安放在他的肩上，仰天長長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孩子，請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地負起你的責任，這才是我想看到的。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你這麼善良，連神都會幫你的。 叔叔，你就是我的神啊……我的心也在長歎。 我漸漸睡去。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叔叔把我重新安置到床上，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手溫柔得不似持劍者的手。 我聽到他，聲音低低：“孩子，你就這樣睡吧，好好睡吧。睡到天荒地老，睡過破釜沉舟。我會用利劍和熱血保護你，讓你一生睡得安詳。”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能飄入我的心裏。在夢中，我又流淚了。 叔叔，我無須你利劍熱血的保護，隻要每晚夢醒都能看到你在身邊，我便一生睡得安詳……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