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滄桑身心,溫柔情懷
我常常在獨自沉默的時候,暗暗詫異著,那些時光流水的流逝。它像一條暗湧的河流,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汩汩地流淌,不間日夜。我聆聽著它激濺的聲音,那一種我們隻能意識,卻不會看見的洶湧與湍急,總是不自禁地,叫我悚然心驚!它的流淌,在褫奪著我。我知道,它在我的容顏裏流過。在它的劫掠裏,我正失去容光中的韶華。我的麵容上,不再有妖嬈,也不再鮮豔,而是朱顏暗改。在那種流年悄換裏,漸漸地失去我臉上的綠意盎然,失去那種勃勃的生機與霞緋,失去饒光煥發中的一種細致、光滑、潤澤與平整,而在眉峰與嘴角,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跡。我不再麵如朗月,也很少再陽光燦爛,而隻是在一種隱隱的暗淡與蕭索裏,暗藏起鬆弛與蒼老。我也知道,它在我的頭發裏流過。在它的濯洗裏,我的頭發,正在失去自己青青的碧綠與光澤。它不再一絲一絲,如絲綢般地漆黑,煥發出植物般生殖的力量,而是日漸地晦澀生暗,也不再濃密與叢深,在悄悄的凋謝裏,隱隱地顯出了稀疏與蕭瑟,甚至透出星星的白發。我還知道,它在我的肢體與關節裏流過。記得年幼的時候,母親常常嗬斥我:走路時沒有一個走路的樣子,一蹦一跳、連奔帶躍的,東瞅瞅,西看看,對什麼都好奇,喜歡探究隱秘與細微,總不能安靜!在很長的時間裏,我保持著身體的這種輕捷與靈敏,精力旺盛,喜歡奔跑與跳躍,像一頭叢林中的小鹿。可是,我的肢體與關節裏,正在一天一天地,失去這些,失去它的好動與彈性,失去那種洋溢、鮮跳與活力。我日益地莊重與謹肅,喜歡獨處與守靜,不愛動彈,甚至連隨意地出門、上下樓梯,都不肯輕易命步。它還在奪去著我生命中的夢幻。我曾經是一個愛做夢的少年,心中總藏著許多的幻想,歡跳之餘,常常一人獨坐,任在哪裏,便可在空中如放電影一般,看到許多的幻景,在不知不覺中,馳騁著想象,心如飛鶩,神遊天外,就此度過大半天時光。可是,不知道自什麼時候,我已失去那些幻象,不再有那些電影,而隻是每天,為了生存,在奔波中忙碌,匆促來去,顛連不息。而時光的流水過去,在我的生命裏所積留下的,隻是滄桑。在初諳人事的時候,我一直愛慕著的,其實是戎裝。那時,我有很重的英雄情結,曾一心憧憬著,要躍馬橫槍,鐵血烽火,馳騁疆場,蕩平狼煙,為國立功,守衛四方。後來讀書漸多,接觸了科學,懂得了知識與文化的力量,又羨慕著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生信條,立誌以身許國,奉獻赤誠,以有為於社稷、利國安邦、強盛國家、振興天下為己任。可是今天,我已失去了當初的神采飛揚、豪氣滿懷,而是在風塵輾轉中淪陷遷徙、四處漂泊,為果腹與求生,奔波終日,勞瘁不堪。我感覺自己逐日地木訥落寞,粗獷低沉,偶爾怔忪失神。它流過之處,還在我的生命裏,留下了文學的滄桑。文學,已是我的人生裏,唯一不肯再放棄的一個初衷,是我生命繁花般的夢幻裏,最後一座城池。許多年我堅持不懈地寫作,甘心為此付出著沉重的代價。每一次寫作、投稿、向文學發起衝擊,我都將其視為一種傾力的血戰,我決不心存僥幸,也不敢有絲毫怠忽,而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冒著矢石,爬過蒺藜,盡灑腔血、罄盡餘力,堅忍地向前靠近。但每一次我都無功而返!我的身下,隻留下了流血滿地、寸土成碧,我的身上也血漬斑斑、傷痕累累;而文學,依然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紋絲不動,如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隻剩下我,滿身創痕地,向著遠方的蒼茫,茫然四顧。但是,我卻愈加地喜愛著孩子們的笑臉,喜歡著那些笑容裏的陽光燦爛與冰雪不勝的童貞,對他們抱著逐日深沉的溫存與輕憐柔惜。我也愈加地崇敬著老人頭上的白發,崇敬著那些佝僂的身影、蹣跚的腳步。那是在生活中浴血、曆盡戰火、劫難之餘,在硝煙中已千瘡百孔、而在蒼茫中卻依然不倒的旗幟!我也更加同情與讚美著,那些在生活裏風塵勞碌、終日劬形、奔忙不息的人,那其實是一些叱吒的戰士,他們正在與生活短兵相接、以身相格——我甚至日加地崇愛著世間的每一種生物,對那些植物樹木、花鳥蟲魚、飛禽走獸、乃至天地萬類,都生出溫柔,哀恤著它們的生存不易,崇敬著它們的生存之道及生長的力量。我喜歡踏踏實實的生活,力行著紮實的人生,我年華中的歲月,每天在商場、倉庫與托運部之間奔忙著。隻要力所能及,我都親自扛包,為自己和顧客收發、搬運貨物。夏天熱汗淋漓,濕透衣襟,我的身上經常灰塵仆仆、衣容不整;冬天的夜晚,回到家裏,又冷又餓,渾身勞頓,疲憊不堪。但我們仍須強自振作,以幫助妻子做飯洗衣,打理家務,輔導孩子作業。但我所喜悅與懷幸的是,我的心中依然溫熱,始終滾燙,沒有冷卻,也沒有堅硬,而是更加柔軟溫厚、如熔岩般地熾烈……我曾經遊曆過大海,在北海時,吃過那裏的一種鹹魚。那種鹹魚,雖然平淡,卻透出著奇美。它的外麵焦老脆黃,酥而生香,但內裏卻如羊脂白玉、細嫩鮮美、化不留口。我想,就讓我的人生,有如北海的鹹魚吧,外麵曆盡了煎炸、油火烹燒,周體焦燎,而內裏卻鮮嫩柔細、香永味腴、美如脂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