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談談《詩經》
《詩經》在中國文學上的位置,誰也知道,它是世界最古的有價值的文學的一部,這是全世界公認的。
《詩經》有十三國的國風,隻沒有楚風。在表麵上看來,湖北這個地方,在《詩經》裏,似乎不能占一個位置。但近來一般學者的主張,《詩經》裏麵是有楚風的,不過沒有把它叫做楚風,叫它做《周南》《召南》罷了。所以我們可以說:《周南》《召南》就是《詩經》裏麵的“楚風”。
我們說《周南》《召南》就是“楚風”,這有什麼證據呢?這是有證據的。我們試看看《周南》《召南》,就可以找著許多提及江水、漢水、汝水的地方。像“漢之廣矣”“江之永矣”“遵彼汝墳”這類的句子,想大家都是記得的。漢水、江水、汝水流域不是後來所謂“楚”的疆域嗎?所以我們可以說《周南》《召南》大半是《詩經》裏麵的“楚風”了。
《詩經》既有楚風,我們在這裏談《詩經》,也就是欣賞“本地風光”。
我覺得用新的科學方法來研究古代的東西,確能得著很有趣味的效果。一字的古音,一字的古義,都應該拿正當的方法去研究的。在今日研究古書,方法最要緊;同樣的方法可以收同樣的效果。我今天講《詩經》,也是貢獻一點我個人研究古書的方法。在我未講研究《詩經》的方法以前,先講講對於《詩經》的幾個基本的概念。
一、《詩經》不是一部經典。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都看得非常神聖,說它是一部經典,我們現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並不是一部聖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說它是一部神聖經典。
二、孔子並沒有刪詩。“詩三百篇”本是一個成語。從前的人都說孔子刪《詩》《書》,說孔子把《詩經》刪去十分之九,隻留下十分之一。照這樣看起來,原有的詩應該是三千首。這個話是不對的。唐朝的孔穎達也說孔子的刪詩是一件不可靠的事體。假如原有三千首詩,真的刪去了二千七百首,那在《左傳》及其他的古書裏麵所引的詩應該有許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是古書裏麵所引的詩不是三百篇以內的雖說有幾首,卻少得非常。大概前人說孔子刪詩的話是不可相信的了。
三、《詩經》不是一個時代輯成的。《詩經》裏麵的詩是慢慢的收集起來,成現在這麼樣的一本集子。最古的是《周頌》,次古的是《大雅》,再遲一點的是《小雅》,最遲的就是《商頌》《魯頌》《國風》了。《大雅》《小雅》裏有一部分是當時的卿大夫做的,有幾首並有作者的主名;《大雅》收集在前,《小雅》收集在後。《國風》是各地散傳的歌謠,由古人收集起來的。這些歌謠產生的時候大概很古,但收集的時候卻很晚了。我們研究《詩經》裏麵的文法和內容,可以說《詩經》裏麵包含的時期約在六七百年的上下。所以我們應該知道,《詩經》不是那一個人輯的,也不是那一個人做的。
四、《詩經》的解釋。《詩經》到了漢朝,真變成了一部經典。《詩經》裏麵描寫的那些男女戀愛的事體,在那班道學先生看起來,似乎不大雅觀,於是對於這些自然的有生命的文學不得不另加種種附會的解釋。所以漢朝的齊、魯、韓三家對於《詩經》都加上許多的附會,講得非常的神秘。明是一首男女的戀歌,他們故意說是歌頌誰,諷刺誰的。《詩經》到了這個時代,簡直變成了一部神聖的經典了。這種事情,中外大概都是相同的,像那本《舊約全書》的裏麵,也含有許多的詩歌和男女戀愛的故事,但在歐洲中古時代也曾被教會的學者加上許多迂腐穿鑿的解說,使他們不違背中古神學。後起的“毛詩”對於《詩經》的解釋又把從前的都推翻了,另找了一些曆史上的——《左傳》裏麵的事情——證據,來做一種新的解釋。“毛詩”研究《詩經》的見解比齊、魯、韓三家確實是要高明一點,所以“毛詩”漸漸打倒了三家詩,成為獨霸的權威。我們現在讀的還是“毛詩”。到了東漢,鄭康成讀詩的見解比毛公又要高明。所以到了唐朝,大凡研究《詩經》的人都是拿毛傳、鄭箋做底子。到了宋朝,出了鄭樵和朱子,他們研究《詩經》,又打破毛公的附會,由他們自己做解釋。他們這種態度,比唐朝又不同一點,另外成了一種宋代說詩的風氣。清朝講學的人都是崇拜漢學,反對宋學的,他們對於考據訓詁是有特別的研究,但是沒有什麼特殊的見解。他們以為宋學是不及漢學的,因為漢在一千七八百年以前,宋隻在七八百年以前。殊不知漢人的思想比宋人的確要迂腐的多呢!但在那個時候研究《詩經》的人,確實出了幾個比漢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詩經通論》的姚際恒,著《讀風偶識》的崔述,著《詩經原始》的方玉潤,他們都大膽地推翻漢宋的腐舊的見解,研究《詩經》裏麵的字句和內容。照這樣看起來,二千年來《詩經》的研究實是一代比一代進步的了。
《詩經》的研究,雖說是進步的,但是都不徹底,大半是推翻這部,附會那部;推翻那部,附會這部。我看對於《詩經》的研究想要徹底的改革,恐怕還在我們呢!我們應該拿起我們的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膽地細心地研究;我們相信我們研究的效果比前人又可圓滿一點了。這是我們應取的態度,也是我們應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