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心想,這倒有趣,程國以蛇為尊,奉為國獸,卻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這個素以寡儀廉恥而聞名的國家做得出來。
正想到這裏,隻聽宮人遠遠喊道:“羅貴妃駕到——頤殊公主駕到——”
薑沉魚頓時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終於出場了,轉頭望去,隻見長長的回廊那頭,紅燈如線,兩個女子在宮人的擁簇下嫋嫋而來。走在前麵的女子梳著高高的發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顯然就是那位所謂的羅貴妃了,聽乃是銘弓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當她身後之人出現時,回廊、紅燈,周遭的一切連同她,就全部仿若隱形。
薑沉魚麵色微變,吃驚得幾乎站起來——
那人明明那麼遙遠,但是臉龐卻無比鮮明,光潔素淨得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對她自慚形穢,即便依附也會立刻自動滑落;
那人明明平視著前方,麵色平靜,但是眉目間卻湧動著無限思緒,似在話,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嚀;
那人穿一襲緋色宮衣,有著桃花的明麗卻無桃花的世俗,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長入鬢,唇軟如花,容貌五官,竟與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顆的淚痣。
薑沉魚一驚之後,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臉色發白,嘴唇輕顫,顯見是震驚到了極點。
頤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龍鳳羹上來了時來!”
頤殊道:“有事耽擱來晚了。來人,上酒,我自罰三杯,向諸位貴客謝罪。”
一旁宮人呈上托盤,她將三杯酒依次飲下,竟是幹脆異常,然後才環顧了席上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纏身,無法出席,故特命我與貴妃前來款待諸位,還望多多見諒。”完,拿起酒壺將杯斟滿,轉向赫奕道,“鴻山一別,陛下風采依舊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裏哪裏,三年不見,公主竟出落得如此美麗,才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維真是令人愉快,就為了這個,也當痛飲三杯。”頤殊舉杯又是一口喝幹。
赫奕大悅:“好,好酒量,我最喜歡的就是與善飲之人喝酒了!”罷也幹了三杯。
頤殊敬完他,轉身,走向江晚衣:“這位就是東璧侯麼?聽聞侯爺醫術極高,父皇正盼著你來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勞公主安排時間,好讓我為程王診治。”
頤殊巧笑道:“就等著侯爺這句話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後,侯爺不要嫌辛苦哦。”著,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猶豫之色,卻見頤殊隻倒了半杯酒,雙手捧著端到他麵前道:“侯爺等會兒要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現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鬆了口氣,他不擅飲酒,正擔心她像敬赫奕那樣一口氣敬自己三杯,當即連忙將酒杯接過來:“多謝公主賜酒。”
頤殊微微一笑,她隻讓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卻依舊是連飲三杯,接著依次走到潘方麵前,笑道:“潘將軍之名,殊可是久仰了,聽聞……”到這裏,聲音忽止。
其實不止是她,在場眾人也全部驚了。
火把的火光跳躍著,映得潘方的臉明明滅滅,深黑如夜的瞳仁裏,蘊著驚悸,蘊著悲楚,就那樣一直一直凝望著頤殊,然後——流下淚來。
頤殊呆了片刻後,轉頭望向江晚衣:“是我錯了什麼嗎?”
江晚衣也一臉茫然,他沒有見過秦娘,自是不知潘方為何會如此失態。而作為在場者裏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薑沉魚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
毫不顧忌的,當著眾人,淚流滿麵,哭在人前。
這個男子,在沙場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著誰也不及的英勇;卻隻敢在心上人的茶館外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愛到了極致,卻怎麼也不出口;
這個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嬰的激勵下鼓起勇氣朝心上人邁出了一步,本以為是苦盡甘來,良緣可續,誰知轉瞬間,又成死別;
這個男子,為了替未過門的妻子報仇,曾冒死怒衝薛府,也曾隱忍等待時機,並在姬嬰門外冒雪帶傷跪了一夜,最終毫無懼色地迎擊璧國第一名將,取得了勝利;
這個男子,在卸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靈;
這個男子,平時總是很沉默寡言,孤獨地喝著酒,仿佛靈魂已跟著亡妻一同死去……
沒錯,薑沉魚見過潘方太多太多樣子,然而,現在,這個比牛更內斂、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卻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