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7.浪漫在別處
浪漫是對庸常生活的逆反,是對一地雞毛的拒絕。柴米油鹽的終結之處,就是風花雪月的開始之時。因此,浪漫的秘訣就在於跟世俗生活的日常狀態保持距離;這個距離,既是時間的,也是空間的。
浪漫存在於時間的遙遠之處。老頭老太回憶少男少女的純真年代固然浪漫,而少男少女遙想老頭老太的遲暮歲月,也可以是浪漫的。所以英倫詩人葉芝寫詩給夢中情人毛特·崗:“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所以台灣歌星趙詠華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浪漫更存在於空間的遙遠之處。在廣州天河城摟腰親嘴也算不得浪漫,但如果是在西藏香格裏拉式的雪峰前,或者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下,或者在紐約曼哈頓世貿廢墟旁,即使隻是手拉手,那是何等浪漫啊。所以在《走出非洲》裏,羅伯特·雷德福遠赴雄渾壯闊的肯尼亞原野,跟梅麗爾·斯特裏普搞婚外戀,是浪漫;在《情人》裏,華商富公子梁家輝跟法國少女簡·瑪施不好好呆在自己國家,跑到亂七八糟的印度支那一拍即合,也是浪漫;在《北非諜影》裏,老相好亨弗萊·鮑嘉跟英格麗·褒曼邂逅卡薩布蘭卡,在納粹黑雲壓城之際重拾舊情,更是浪漫。
可是,這些畢竟隻是虛構的激情傳奇,不是現實的日常世界。對於無產階級大眾而言,甚至對於中產階級小資而言,盡管都知道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外國的情調比中國的浪漫,奈何出國遊大不易,即使出去了,也隻是走馬觀花,至多是問柳尋花,哪有閑暇和金錢,在異國他鄉優雅地培養感情、製造浪漫呢?如此,我輩土鱉派就不能講情調講浪漫了嗎?
還好,我們有異國浪漫的替代形式。我們有西餐廳。
男女拍拖,總喜歡吃西餐,而不是粵菜川菜湖南菜。因為西餐廳不僅提供西式烹調滿足我們的飲食需求,更提供西式場景滿足我們的情調需求。通過這類異域風格的情境設計,就在中國本土的滾滾紅塵中,營造出小小的浪漫租界,使國人感覺西餐廳更適宜郎情妾意卿卿我我。每年情人節聖誕節的西餐廳總是那樣火爆。因為,情人節聖誕節本來就是洋節日,玫瑰作為現代愛情符號也是鬼佬習慣,再加上西餐廳的異域幻象……所有的西洋元素扭成一團,在西洋的時間(情人節),在西洋的環境(西餐廳),做西洋的事情(送玫瑰),歐風美雨逼人而來,故能在黃土地上虛擬出最顯浪漫的一夜。
城市中的異國符號越來越多了,我們的浪漫消費也就越來越多。
我們還有哈根達斯,還有星巴克。哈根達斯冰淇淋,星巴克咖啡,一冷一熱。對於生理上的口感,它們固然相反;但對於心理上的知覺,它們其實無異——在紅男綠女們逛街購物途中,走進歐美風情的悠閑小店,一根哈根達斯,或一杯星巴克,都是可以一手掌握一口消費的異域品味和浪漫符號。“愛她,就給她哈根達斯”……這是國際大都市中最簡單便捷的浪漫方式。
當然這種浪漫方式並不廉價。但請問,世上哪有廉價的浪漫?
第一家星巴克才開始小心翼翼地觸摸廣州,而在上海早已成新潮男女的傾城時尚了。上海顯然比廣州更喜歡虛構浪漫。上海人的浪漫,要麼懷舊,要麼崇洋,這正顯示出浪漫的本質。
何謂浪漫?浪漫就是不在此時(所以懷舊),不在此地(所以崇洋)。浪漫就是生活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