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23.記得綠羅裙
看書看文章,我最在意的不是文筆好不好,而是有沒有細節。這似也是評判文章好壞的一種簡易辦法。因為文筆好不好難有共識(所以連金庸的文筆都受都小王的批評),可有沒有細節,就較易了然了。
我有一本海外華人作家聶華苓的散文自選集《人景與風景》。我買這書,不是為它的文章,是為它所記的人物。五十年代作者在台灣任《自由中國》雜誌編輯,很自然地,她回憶了因《自由中國》而係獄十年的雷震和窮愁潦倒的殷海光,並對胡適在雷震案中的表現有激烈批評。雖然文字水分嫌多,但有細節,是史料。
書中的《懷念梁實秋先生》也有一個細節。1980年她回大陸,在宴會上見到沈從文:
我發現沈先生很少吃菜。他說平時隻吃麵條,吃很多糖。
我問:“為什麼吃那麼多糖呢?對您身體不好呀!”
沈先生笑眯眯地說:“因為以前我愛上一個糖坊的姑娘,沒有成,從此我就愛吃糖。”
這個細節無關宏旨,卻頗有趣味。沈從文的回憶似無可懷疑,若無個人體驗,誰可以“創作”出如此高難度的感受?愛過一個糖坊的姑娘,就養成愛吃糖的習慣,愛而近癡,又癡得可愛;而且這由一個身曆滄桑的老頭兒笑眯眯地親口說出來,尤見親切。
這讓我聯想到兩句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記得作者是五代時一個姓牛的。一索即得,是牛希濟的《生查子》之一。牛希濟詞現存十餘首,這肯定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查檢手頭的俞平伯《唐宋詞選釋》、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三家在牛希濟的詞中都僅錄此篇。詞雲:
春山煙欲收,天淡稀星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按:據俞平伯《選釋》注,這兩句語本南朝江總妻《賦庭草》:“雨過草芊芊,連雲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偶見南宋史達祖《臨江仙》有句:“遠眼愁隨芳草,湘裙憶著春羅。”則又是暗襲牛希濟此詞。)
詞是寫情人離別的。末兩句用現代漢語來表達就是:
再也忘不了
你可愛的綠裙子
無論天涯何處
我都憐愛那萋萋綠草
也就是說,牛詞人所泡的小女生老愛穿綠色裙子,他因此就喜歡綠油油的顏色,喜歡綠油油的草,喜歡所有綠油油的東西——除了綠油油的帽子以外。愛情使他成為古代的環保分子,也許,他就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早的綠黨呢。
牛希濟之於草,沈從文之於糖,同是因為癡戀而移情於物。兩人雖相隔千年,卻堪為古今知己。也許男人是不及女人那麼癡情,但牛詞人和沈作家的先進事跡,已足以粉碎那些男人眼中有色心中無情之類的無恥讕言,為世間男子樹立了情癡的偉大榜樣。
相比之下,女人固然癡情,可是,“……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倒流於形而下了。
往日青青今在否
在流行的歌吟中,也可以發現古典的詩意。
趙詠華唱過一首《最浪漫的事》(鄺美雲也翻唱過),姚若龍詞,最後四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