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980—2008) 7.正常顛倒(1 / 3)

第三輯(1980—2008) 7.正常顛倒

黃道吉日(或任何一個好日子) 灌脹了懷舊之情的香腸塞滿大嘴 吱吱吱流出的油膏 像慘白的泥漿 泰然以打嗝代替發言 滿座饞香四溢(各位想必都有了貓的嗅覺了)

杯碟碰撞 細瓷花瓶(姿態優美隻是沒有腰身) 一個靈爽的轉身(這就不能說是給擠下來的) 跌下橢圓形會議桌

地板閃亮 亮得過分有些不好意思 鑲花工夠精巧的 冒冒失失 有那麼一個窟窿(是給誰準備的或誰給自己準備的) 鑽出來一隻粘滿魚鱗的尖鼻子 不是老鼠的是狐狸的(太不應該真太不應該)

唾沫紛飛於奧林匹斯山頂(神山光禿禿高不可及) 誰在忍住噴嚏不讓它打出來 誰忍不住笑了出來 風暴憋足了氣 悶悶不樂的地雷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枯萎在一串馬鈴薯的圍護裏

薑太公放炸藥捕魚(老伯你好) 水麵上漂起一層百元大鈔其中有不少偽幣 老頭笑了:“嘿嘿浮萍而已浮萍而已”

電腦病毒活動猖獗 來勢凶猛有如得肥胖症兒童 視窗顯示的全是荒誕的數據 以及阿Q求愛的名言“你跟我睡覺” 人工智能的發展無所謂終極(這不人腦差不多快讓電腦給代替了) 無聲的喧嘩幾乎淹沒一切反喧嘩非喧嘩

蒲公英瘋長 來勢凶猛 長呀長呀(不能說沒有任何目的) 終於長成直升機的螺旋槳(大限來時誰將騰空飛去?)

孫悟空已把身上的毫毛拔光(一貫毛手毛腳) 翻了不知多少個跟鬥 總算找到希特勒“借你那撮小胡子用一用”

殺人魔王(此輩往往很小氣)回答“不行我的一根胡子能變一萬隻猴子” 他可沒有說大話 當然孫悟空也沒有就這樣完蛋

一次性注射器充當蠟燭 被精心插上撒滿厚厚一層化肥的喜慶蛋糕(歡迎光臨請品嚐呀貴賓們)

螳螂不知天高地厚 把手臂伸到豪華轎車輪子下 車開不動因為靈敏度太高(請注意高科技就是這麼個德性)

斯大林的煙鬥噴出節日禮花(此公以悠然自得著稱) 滿天花團錦簇 不用說 夜愈深愈黑禮花的效果愈好

西施尖叫(她倒不想用什麼億萬錢財包裝自己天生麗質嘛)叫聲蓋過壓路機的轟隆 衝著滿身瀝青的築路工人 “停給我停下來別浪費我的摩絲”

翁仲們在皇陵的柏樹下玩撲克(這些石頭人想活好久就能活好久) 小打小鬧 輸家在8位數的籌碼後加個0 贏家在8位數的籌碼後加兩個0

他們的“小蜜”騎在石頭馬石頭象上 笑著天真少女騎旋轉木馬那樣開心的笑 當然不至於幹擾翁仲們的牌戲(可真是無憂無慮嗬)

倒騎驢的張果老遇上用手走路的肖伯納(兩個過時的人物)

交換了一個淺淺的會心的微笑 什麼高高低低低低高高前前後後後後前前各人心裏有數又沒有數 確實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確實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世界末日(老掉牙的神話)過去現在將來絕對絕對不會來到

老凱撒有些神經兮兮(也難怪) 老是嘮叨他那句名言“先生們我不能作任何保證” 意思不就是說你們自己保證自己吧 那麼“你們”包括些什麼人呢 是你 還是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我馴獅人馴獅人

鐵籠的門在馴獅人背後關上時,世界就隻屬於他和獅子了。

獅子的神氣總是那麼冷漠,使馴獅人苦惱的是:在獅子眼裏,他是它的食物呢,還是將要以它為食物的比它更強有力的猛獸?或者都不是,隻不過是一種不愉快,不自然的,人獸勉強相處的小小災難。

獅子的優勢不在於它的凶猛,而在於它的不可捉摸的意向、欲望,是它的也許連它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甩開冷漠而突然冒出的一場發作。

而,馴獅人由於他的神聖職責,必須和它相處於這個狹小的世界裏。

鐵籠不大也不小,正好讓獅子在他四周轉悠,它就喜歡這樣一圈又一圈地轉悠,讓馴獅人隨著它的轉悠而不能不轉身,再轉身。很快地他就把自己訓練得能夠連轉幾十個身,頭也不暈,眼也不花,始終把注意力集中於觀察獅子冷漠、懶散的目光上。他必須時刻留神從那暫時收斂的目光中發現一場生命力大爆炸的最初一星火花,最微小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星火花。

每次,當他以為有所發現時,他就立刻堅決、敏捷、及時地給可能發作的獅子一記很夠分量的電鞭。於是,在一陣痛苦的痙攣之後,獅子癱倒,像一堆爛泥。

然後他也就敢於坦然地坐到獅子身邊,撫摸它,耐心培養人獸之間奇特的友情。

就這樣,在馴獅人使用電鞭的熟練程度不斷提高的過程裏,他和獅子的友誼加深了。獅子的目光冷漠裏漸漸透出一點溫情,甚至信任,而且有大膽的詢問:你這個肉身上套了一片片大草葉大樹皮一樣的什麼東西的動物,到底是幹什麼的?對你來說,鐵籠子也算舒服嗎?電鞭,是不是你的第五隻腳?它和你那從不落地的兩隻前腳有什麼關係?

獅子的這些疑問,馴獅人全知道,卻不急於回答它。他相信,信任最重要,有了信任,溝通的方式可以有很多很多。

而且他發現,在獅子受他的感化而開始向脫離獸性轉化的時候,他教給獅子的全套馴順(近於癡呆的馴順)的同時,他自己也漸漸成為標準的、不帶有一點不符合馴順要求的野性的模範好人了。如果說獅子的馴順是因為已經把野性、也就是獸性消磨光了,模範好人是不是可以說已經把人的氣息,或者幹脆就是人性消磨光了呢? 很明顯的是,如果他自己不是馴順、也就是癡呆得非常成功,他又怎麼能夠把獅子感化、熏陶成一隻合格的、讓人放心的獅子呢,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變化和發生在獅子身上的變化同樣的合乎規律,同樣的有其必然性。

他已經很少用電鞭了,語言不通,他全力以赴地進行身教,讓獅子學他的樣,整天閉目養神,整天的打瞌睡之後就躺下來呼呼大睡,除了給他送來一隻血淋淋的羊腿、一隻嚇得亂跳亂叫的活雞之外,絕對的沒精打采,除非用電鞭威嚇,連幾個圈圈都懶得轉。

為了測試它的癡呆程度,他嚐試著故意向獅子大聲吆喝,做出各種凶惡的動作,都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老是那麼一副癡呆相。

“任務完成了”,他很滿意,而且相信交給他這個任務的上級也一定會滿意。但是他還必須留在籠子裏,必須讓上級來檢查的時候看到獅子多麼像他:完全是他調教出來的,他的成績。

絕對的聽話,絕對的伏伏帖帖,絕對的不會惹是生非。是沒有危險的,安全、無害的陳列品,甚至可以不把它當做獅子,可以忘記它本來是獅子,本來是活的,現在可以說它活也可說它不活,或是用一種我們不知道的另外一種方式活著。

這種迷迷糊糊像活又不像活的活法是他創造的訓練方法才能達到的最佳效果,他想,他是有理由感到驕傲的,而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發現,這方法不僅適用於獅子,而且適用於正派人。沒有野性的人太少了,他自己都還有一點點野性呢,幸好在馴獅過程中也馴了自己。別的人,例如交給他馴獅任務的他的上級,到現在還時時暴露出一點野性,不夠穩重,甚至還有點不夠正經。一出鐵籠他就不免有些茫然:為什麼正派人身上還有這麼一些野性呢,鐵籠外的世界倒顯得陌生了,隻有在鐵籠裏他才坦然,才放鬆,才親切,因為這裏才有他的真正的事業。每當和他的老朋友獅子偶然的,不期而遇的目光交流時,他還是習慣於努力發現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那獸類的狡猾的,異己的,對人類的成見的殘餘,和它是不是還在搜尋著、研究著他的弱點,想要攫取一個最有利的時機,叫你猝不及防地把被壓抑的生命之力爆發出來。然而沒有,確實沒有。

本來可以完全放心了。而他卻還是不能不和自己的迷迷糊糊鬥爭,強迫自己警覺地從獅子的沉默和冷漠中,苦心捉摸它身上還有多少生命力騷動的殘餘,還有多少潛在的野性賴以重新奮起的智慧和活力,捉摸著一旦發現該怎樣消滅得一點不留。馴獅人的神聖職責告訴他,不這樣是不行的,最微小的殘餘都可能發展為泛濫成災的可怕局麵,野性造成的殺傷力是十分可怕的。然而幸好,最微小的野性殘餘,都還沒有出現過。

難道就隻有馴獅人和獅子,才知道這迷迷糊糊之中的緊張,這麻木、平靜之中埋伏的危機嗎?他心裏不免滋生起這不祥的疑問。

再沒有哪一個正派人願意看到一隻以一聲怒吼震動千山萬壑,百獸聞風逃竄的山中之王,那以迅速利落的張牙舞爪撕碎獵物的豪邁動作,狂風暴雨中鬣毛飛揚的雄姿,雷鳴電殛中閃過沙暴和濃霧的矯健身影,人們願意看到的是隻有一絲鼻息的、像獅子又不是獅子的標本,而我們的馴獅人已經真正把它訓練出來了。

它已百分之百地標準化了,它,我們的精明的馴獅人精心培育的好獅子,完全符合正派人的要求,絕不會向誰張開血盆大口,向誰露出猙獰的獠牙,不會把能夠在有意無意之間撕下一條胳膊的利爪搭到誰的肩膀上,在它不能不勉強轉幾個圈子的時候,它的腳步是那樣輕,幾乎害怕無意中踩死一隻小蟲。

馴獅人心中的疑問增加了,他想,他應該說是出色地完成了上級交給他的任務了,但又有誰知道他的苦心經營有多麼艱辛,連他的上司也好像以為調教獅子不過是一件簡單的事務性工作,獅子的變好主要該歸功於大形勢的感召什麼的。唉,這些太聰明的人!他們的感情變化無常,他們的心胸卻永遠那麼狹隘。

他相信,隻有他才是始終如一地恪盡職守的,籠外的世界漸漸地有些不那麼親切了。

他已經和獅子更加接近了,有時,還想問一問獅子:“我的朋友,有件事我想問你,要是你的同類看見你,還能認得出你嗎?你會把你看做他們認為的真正的獅子嗎?能把迷迷糊糊的你當做兄弟嗎?我知道你是不在乎這些的,就是魔鬼來了,你也懶得覷他們一眼,是這樣的吧?”

在用問話的方式向獅子表白了這一番心事之後,馴獅人的表情更加嚴肅,也更煩惱了。他明白:去掉獅子的野性是重要的,但是同時還必須注意不能讓它成為十足的白癡,還必須保留那麼一點點不多也不少的動物的機靈,說不準哪一天,來的不是魔鬼而是天王老子,一隻受過訓練的獅子是必須學會像隻哈巴狗那樣地搖起尾巴的,去掉野性,還得教給它適量的靈性,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呀,真是任重而道遠呢。

他決定:必須繼續留在鐵籠子裏,長期地、堅定地做一個“和獅子一起關在鐵籠子裏的人”,這個稱呼和所代表的不好也不壞的評價,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重要意義了,就算人們由此引申出“和獅子一起關在鐵籠裏的也是白癡”這樣的結論,他也不在乎。鐵籠子裏麵,才有他的世界,他的事業,離開了獅子,會一事無成的。正在開始的對白癡獅子有限機靈的補課,不能半途而廢。

就這樣,馴獅人和他的學生,他的好朋友,他的至少從表麵上看已經沒有獸性的工作對象和睦地,但又不無警惕地生活在一隻鐵籠子裏,當然,他絕對沒有忘記他的電鞭,適量機靈的訓練是細致、費時的,他有決心完成。看吧,獅子時不時把尾巴甩到他身上,在人類,這個動作就叫做撫摸。有時,它還會用前腳來做這種親昵表示,他沒有讓它這樣做,雖然腳上的利爪早已剝去,但這畢竟有些過分,而且戒備還是少不了的。他們就這樣生活在一起,怡然自得,還真叫人羨慕呢。如果你走近鐵籠子,就會看到在人看來不像一個人,在獸看來不像一隻獸的兩個氣質上非常相似的特種動物。而我們人類不能不在似人動物身上看到的,是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殉道者的執著和真誠,說真的,在現今的世界上,人類這個物種裏,像這樣優秀的品類已經不多了:向馴獅人學習!馴獅人萬歲!靶魂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