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陷落 四(1 / 3)

第三卷陷落 四

八月十日,也許是拾掇得太累,日上中天,胡家才算有了動靜。

蘇鐵提起皮箱走到門口,滿心不安,這一步怎麼也跨不過去。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接過皮箱徑直拎到台階下,蘇鐵不得已,隻得默默跟出來,吞吞吐吐道:“秀秀,家裏的事你多費心。有什麼事叫人送個信,我保證隨叫隨到。”

秀秀苦笑著看向門內,並未做聲。他明明有機會離開,卻隨他們一家愣往這個火坑跳,即使真正的血親都不敢擔保有這種情義,再連累他委實說不過去。

蘇鐵也沒指望從她口裏聽出什麼,接過箱子回頭看了看,眼眶一熱,連忙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車,風馳電掣而去。

佇立良久,秀秀正要進門,胡長寧急匆匆衝出來,抹了一把汗,探頭看了看,跺腳罵道:“死小子,跑這麼快,我還有話沒交代呢!”

秀秀心頭明鏡一般,抿嘴一笑,閃過他進了門。胡長寧尷尬地笑了一聲,悄聲道:“其實你這個幹哥哥的人品我信得過,他哪裏會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這個職位也是沒有辦法,長沙這麼大,總要有人看病吧。你不要瞧不起他,我罵過就算了,以後有什麼好吃的記得給他捎上。”

人是他罵走的,如今最舍不得的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連連應下,胡長寧有些赧然,聽到小滿的廂房有響動,拎起笤帚衝過去一看,毛毛正癱在床榻上揉腦門,一本《七俠五義》躺在地上,翻得殘破不堪。

胡長寧撿起書悵然而歎,小滿最喜歡看這種打打殺殺的書,房間裏正經書一本也沒有,難怪這《七俠五義》一直躲在他的屋子裏。

毛毛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臉色,見他沒有發怒的意思,終於放下心來,賊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們回湘潭吧,不理那個壞人!”

秀秀撲上來捂住他的嘴,順勢將他擁在懷裏,果不其然,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人賊頭賊腦在門口打量一陣,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麼,我讓陳奶奶做!”

“我自己會做!”眼看胡長寧要罵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張,我們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麼行?”那人還是一臉諂媚的笑容,“陳東家吩咐過,以後你們才是我老王的東家,怎麼敢不管你們呢,我可不想陳東家拖去給日本人捅死!”

“有什麼敢不敢的,有什麼事叫陳楚那畜生來跟我說!”秀秀紅了眼睛,搶過笤帚,衝出去趕人,老王絲毫沒當回事,一路喔謔喔謔跟她玩鬧,陳楚請的兩個傭人陳奶奶和劉嬸也來看熱鬧,加上兩個穿著同款黃皮,假模假樣的護院起哄,沉寂多日後,胡家終於熱鬧起來。

秀秀追了一陣,也看出其嬉鬧之心,目色漸漸赤紅,將笤帚一扔,鑽進庫房找東西做飯——對付這種東西,生氣一點用也沒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緊。

樓上,胡劉氏靜靜看了一陣,抄起握得發熱的剪刀對準自己喉頭,在跳動的那處比了半晌,卻想起還沒給湘湘的孩子戴上長命鎖,還沒看到小滿回來和秀秀成親,怎麼也刺不下去。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奶奶拄著拐杖一步步走進來,胡劉氏滿臉羞愧,手軟軟垂下,剪刀咣當落了地。

出乎預料,奶奶像個睜眼瞎,對她的動作視若無睹,徑直走到她麵前,扶著拐杖重重跪下,胡劉氏驚得差點失聲大叫,連忙扶住她,話未出口,已經泣不成聲。

奶奶滿臉肅然,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媳婦,你千萬不要想不開,要死,也是我這個老東西!這一次我真的錯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為過,我要臉不要命,害得你們吃苦受累,連命都捏在別人手裏,我該死!我看你老實,硬要你嫁給我兒子,毀了你一輩子,我該死!你先放開,聽我講句心裏話,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從小身體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從來沒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記得,要不記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沒什麼好說的,今天,我胡十奶奶在這裏給你磕三個頭,立個誓,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償還你的恩德!”

胡劉氏一口咬住衣領上的盤扣,嗚咽著執意不鬆手,奶奶抄起剪刀對準自己喉頭,胡劉氏驚叫一聲,終於放開。奶奶跪正了些許,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兩個頭,磕到第三個,胡劉氏如夢初醒,撲通跪下來,低吼道:“媽,您這是折我的壽啊!我怎麼敢當,怎麼敢當……”

奶奶用力推開她,猶如完成一個莊重的儀式,將三個頭磕完,扶著拐杖艱難地起身,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將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來時一般,一步步走出門,對著滿院子的閑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氣森森。

毛毛張開雙臂抱住胡長寧氣得顫抖的身體,兩人四目相對,毛毛換上滿臉不合年紀的凝重,朝他用力搖頭,胡長寧輕輕點頭,將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先想辦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讓你大伯想想辦法,就說姓陳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連蘇醫生都鬥不過他,要大伯打點一下關係,看能不能趕走他。這個畜生肯定眼紅我們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讓他如願!”

胡長寧惡狠狠地揮著手,仿佛這樣就能把那畜生趕走,毛毛很想提醒他一個事實,姓陳的不單眼紅房子,連人也要。話到嘴邊,看到那不到兩天就突出的顴骨和深深凹陷的眼窩,心一橫,用力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秀秀在庫房轉了一圈,雙手空空而歸,庫房裏滿得不像話,根本不像戰亂物資匱乏時期,而且什麼壇壇罐罐都滿滿當當,各種肉和菜一樣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剛結婚搬進公館那陣。那時雖然大家心頭都有疙瘩,看到這些,都算鬆了口氣,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沒話說,對全家老少都上了心關照,事事妥帖。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太髒,胡家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她哪裏敢吃。

奶奶迎麵而來,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輕聲道:“別管那麼多,這兩天大家都沒吃什麼,熬點雞粥,炒兩個小菜。”

“大虎,去買隻雞,要大一點的!”在轉角偷聽的老王如得到聖諭,一路嚷嚷而去,奶奶和秀秀目光交會,又同時撇開臉,奶奶鑽進廚房拾掇,秀秀看著自己手掌的繭子發了好大一會愣,幽幽長歎。

毛毛換了身紮實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餓,引得大家哄笑連連。毛毛在後院找到秀秀,不等他開口,秀秀連連搖頭,包了幾個油餅塞到他懷裏。毛毛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無人,將他推到水缸邊,一腳朝水缸後的牆壁踹去,踹出一個狗洞大小的門,壓低聲音道:“想辦法去八角亭找到蘇醫生!”

毛毛毫不遲疑,迅速往外鑽,好在這些天餓瘦了許多,頗為艱難地鑽了出去。

把門封好,秀秀回到灶屋,和奶奶再次目光交會,釋然而笑,奶奶點點頭,欲言又止,開始淘米煮粥。

秀秀轉身就走,扶著門站了三秒,怔怔道:“奶奶,不用擔心我,我不會連湘水也不如。”

她的聲音無比溫柔,卻有說不出的堅定,更藏著隱隱的狠厲,哪裏像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

咣當一聲,胡十奶奶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頭一顫,卻沒有回頭。

老王提著雞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熟人。比起前幾年,小陳真是一臉的春風得意,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身體發福了一些,不過從臉上不怎麼看得出來,肉都在肚子上囤著。顯然,他以這個微微凸起的肚子為傲,時不時要摸上兩把。

他一進門,請的護院和兩個幫傭才算有了幹勁,兩個幫傭搶著去接雞,男人則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

小陳給兩人一人扔了包香煙,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揚,示意兩人報告情況。逼走蘇鐵是他授意,湘雅醫院的醫護人員全部撤走,剩下一個蘇鐵,上頭真是如獲至寶,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後院搜尋一圈,白著一張臉出來,訥訥道:“那小的不見了!”

小陳充耳不聞,若有所思,那兩人也有點惶恐,垂著頭不敢吱聲,小陳擺擺手道:“那小子本來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兩人鬆了口氣,小陳使個眼色,老王指指廂房,小陳掏出一支駁殼槍指向他,怒道:“老子請你來做什麼的!”

老王嚇得屁滾尿流,慌忙衝到廂房外麵,對裏麵坐在床榻上看書的人賠笑道:“胡先生,東家有請!”

胡長寧翻過一頁,見書頁有些折損,連連歎息,小心翼翼將書頁捋平。老王不耐煩了,衝過來將書搶走,雖然仍然賠著笑,話語裏已有咬牙切齒的意味,“胡先生,東家有請!”

“小陳,你進來!”胡長寧躲不過去,隻得高聲叫人。小陳聽到召喚,頗為高興,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又懊悔不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擺出平常的唬人麵孔,抬頭挺胸,邁著八字步走進廂房,還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歡喜,彎著腰笑嗬嗬道:“嶽父,您終於想通了麼?”

小陳急著邀功,絲毫沒看到胡長寧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架勢十足地抽出一根煙,讓老王點上火,腰杆挺了挺,叼著煙斜眼看人,蠻有派頭道:“不是我唬人,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軍占了。您也不用謝我,一來我要叫您大女婿一聲大哥,二來您也知道我的心思,這麼多年,我雖然在鄉下買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還是給秀秀留著。您隻要點了頭,你們的日子還是跟我大哥在的時候一樣,我來負擔一切開銷,你們盡管享福,如何?”

胡老師不怒反笑,“陳楚,別忘了,我女婿是保衛長沙犧牲的,你連我女婿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別一口一個大哥,糟蹋了他的名聲!”

小陳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他,確定此人還是那個被欺負慘了也做不得聲的書呆子窩囊廢,心下大定,再次擠出笑臉,好聲好氣道:“嶽父,您氣歸氣,總得認清現實吧。長沙已經不是五六年前的長沙,如今是皇軍做主,咱們家出了那麼多人跟皇軍作對,隻有趕緊拉攏關係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訴苦,為了保住你們,我真的腿都快跑斷了!”

見胡長寧沒有反應,小陳唉聲歎氣走到他身邊坐下,苦笑道:“不求您讚我一聲好,您成全我這份癡心不行麼!現在兵荒馬亂,秀秀反正也找不到好人家,她一個弱女子照顧三位老人也不容易!”

“誰說我找不到好人家,我是胡小滿的妻子!”秀秀不知何時走到門口,並沒進屋的打算,靠著門檻迎著陽光而立。陽光柔柔地傾瀉,將她的臉染成帶著胭脂色的金黃,使得眉目間劉氏的影子更加突出,溫婉而柔和,如帶著露珠的花,即使眼下青黑濃重,也絲毫不減半分鮮麗。

胡長寧突然有些失神,家裏有那麼漂亮的姐妹花,他一直忽略了這個瘦削蒼白的毛丫頭,記憶裏,她總是低垂著頭,怯懦平凡,一句多話也沒有,悶頭把家裏照顧得妥妥當當。他心頭劇痛難當,決心突然有了鬆動,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腿上,一時更加惶惑,沒了主張。

小陳自然也看到她的姣好容顏,像第一次碰女人的毛頭小子,心頭怦怦亂跳,一下子蹦到她麵前,腆著臉直笑。

秀秀正眼都不看他,冷笑道:“小陳,你也是聰明人,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我從小就喜歡小滿,一直當自己是胡家的媳婦,胡家的人和遠近鄰居都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想到什麼,撲哧一笑,“要嫁你也可以,等小滿回來,你派漂亮姑娘誘惑他,讓他跟我離婚,反正我是不敢提出離婚,家裏老人滿街鄰舍都看著呐!”

這一笑,更加給她添上了七分好顏色,像蒼白畫布上濃墨重彩的牡丹花。看得出來,她十分得意,像真正的千金小姐,隱隱有了湘湘目中無人的樣子,果然是吃一個鍋裏的飯,進出一個家門,果然是他胡長寧的女兒……

他一直忽略,卻始終以自己堅韌的方式成長起來的女兒,他最對不住的女兒。

胡長寧掌心已抓出血來,短短的指甲裏血肉模糊,那種痛,又以摧枯拉朽的態勢一路蔓延,一直痛到心裏。所到之處,有如狂風卷過,片物不留,寸草不生。

小陳自詡心思活泛,看她足足笑了兩三分鍾,才終於回過神來,頓時一把火從胸口燒到全身各個角落。他自問沒有對不起他們一家,他們憑什麼看不起他,當初仗著薛君山的勢力看不起他,一家人拿他當笑話,連個成天在灶台轉的養女都舍不得給,累得他白白獻了那麼多殷勤。他們現在一無所有,連小命都捏在他手裏,憑什麼!憑什麼!

他認識薛君山多年,看著他由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混混爬到後來的位置,不說能呼風喚雨,在長沙城裏也算人人都賣幾分麵子。薛君山拿下那驕傲的胡家大小姐,將眼高於頂的胡家整治得服服帖帖,簡直就是他一生中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以至於後來賴著認上了這位大哥,以他為目標,凡事都想想薛君山會怎麼幹。

他腦海裏一片電閃雷鳴,很快就做出了決定,胸膛一挺,將代表他富貴生活的肚子順便也鼓出來,無端端多了幾分氣勢。

他自認把薛君山的手段學得十分純熟,這個時候,發怒並不能壓倒他們,獵物就在口裏,要有耐心慢慢地吃,才能品出其味道。

他嘿嘿冷笑,抄著手慢騰騰踱到門口,再次發出由衷的讚歎,胡家一門書香,養出的女人就是不同,連圍著灶台轉的女人渾身都有幽幽清香,豈是渾身頭油雪花膏味道的那些女人能比!

弄到手,一定要剝了她衣服仔仔細細瞧瞧,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裝了什麼機關。他頓時渾身燥熱難當,恨不得立刻就動手,將她拆吃入腹。

他的目光早沒了以前的遮掩,色迷迷赤裸裸,看得人渾身發冷,秀秀背脊上無端端生出一股寒氣,心頭的戰栗一陣緊過一陣,幾乎奪路而逃。

然而,此時此刻,她不能逃!她憋足了一口氣,斬釘截鐵道:“我的話聽明白了嗎,要人沒有,要命就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