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97年盛夏清晨,地點如前。整個梨園大院中,增添了許多商業色彩。喧鬧、繁雜的行人進進出出。  樓上、樓下居民宅內的音響不斷地傳出,攪得人們心煩意亂。  楊韻群手拿著笤帚由宅內走出,望著樓上樓下:你們樓上、樓下的音響能不能小點聲,這不是娛樂場所!他清掃著門前的紙屑,自言自語地:唉!真沒辦法,天天喊動遷,月月要扒房,什麼時候真的動遷就好嘍!  音響依然如舊。楊韻群從褲兜中取出兩個棉花球,分別塞在兩邊的耳朵中。他依舊清掃  著門前至大門外的走廊衛生。  馮老大、馮老二的媳婦濃妝豔抹地招搖過市,馮老大、馮老二緊緊地步之後塵。  楊韻群目送著:誰說雞毛飛不上天?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看到了今天!  許少中興高采烈地走上,輕輕地將鳥籠子一放,隨手取出一支香煙遞給楊老:楊老,今兒個我可賣個好價錢。  楊韻群取下耳中的小棉球,接過香煙:賺多少?  許少中舉起打火機:您猜!  楊韻群舉起一巴掌:五十元?  許少中拿出不鏽鋼水杯,喝了一口水:再加個零。  楊韻群笑了笑:甭說,經濟這樣蕭條,折騰鳥籠子還這麼賺錢,是比唱戲強!  許少中:唱戲誰看?現在是不演戲不賠,越演戲越賠。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們到大連、沈陽唱了半個多月的戲,回來的路費都沒掙出來,何況補助費,等於白玩!  楊韻群:好歹你們還有工資嘛。  許少中噴出一口煙:工資?甭提了。兩個月沒開了。據說這個月還是夠戧!  老夫子由裏院走出:怎麼?這個月的薪金還是開不了?  許少中:您能開,楊老也能開。您二位是建國前的。上麵有紅頭文件,誰敢停離休幹部的工薪!  楊韻群得意起來:就是嘛!有共產黨,就有咱們的薪水。你怕嘛?我怕嘛?現在是離休幹部。話又說回來了,我們那陣子,不能唱戲哪裏有包銀?誰還給你飯吃!早把你一腳踹出門外。說不定哪天,死在大門洞旁或是陽溝板兒底下。還是共產黨好哇!憑這,也得喝二兩。你二位等著,我打酒去!  楊韻群回家取來酒瓶子,與老夫子同向大門外走去。  戲癌哼哼著“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走進院子。  戲癌見許少中:嘿!好清閑!  許少中:癌哥,有活動?  戲癌:今兒個動力集團慶祝活動,演一出全本《呂布與貂蟬》。這不,車馬將到,角兒還沒出閨房哪。他隨後朝樓上喊著:夏團長,快著點,車在樓下等著您呢!  夏團長一邊下樓,一邊係著領帶:退休了,比上班還忙。  許少中迎著夏團長:您是退休了,我們倒好,長不長,少不少。長點兒也好,與您同享天倫,拿百分之百的薪金;少也行,大不了辭職幹點什麼。我和單傑正好不當不正。  單傑由樓上探頭:二哥,什麼事又把我捎上了?告訴你,我可退休了。等局裏一批,我可就拿百分之百的薪金了。不信你問問夏團長。  許少中抬起頭來:你行啊,根子硬,有靠山!我靠誰,誰又靠我呀!  夏團長:您是國家二級演員,單傑不是,所以……  單傑:就是嘛。二哥別得了便宜賣乖,你要是退了,京劇團怎麼辦?你是承前啟後的藝術家,京劇舞台上的頂梁柱,角兒!滿樹的棗,就您紅了!  大門外一陣汽車喇叭響起。  戲癌催促著團長:走吧,夏團長,車都等急啦!  夏團長:我現在不是團長了,現在的團長是您,您請吧,團長!  戲癌、夏團長同時向大門外走去。  老夫子一邊吃著早點一邊由大門外走來,在楊宅窗前停下,他擦擦手中的油漬,拿起楊宅窗台上的暖瓶,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起來。  老夫子看了看院子中給鳥籠中的鳥喂食的許少中,很感慨地說:就當前的京劇形勢來看,有許多怪現象,不知你少中是否有所察覺?  楊韻群提著個塑料桶由屋內走出:我就是願意聽作家的講話,句句有理,字字有據。  老夫子拿出煙來,分別給楊韻群和許少中:楊老,可不知我說得對不對,我認為演出不如不演好,越演越多越賠錢,就不要演。隨後,他拿出當天的報紙又說:看!動力集團京劇團演出《呂布與貂蟬》、《秦香蓮》、《十三妹》、《貴妃醉酒》……簡直是文武昆亂,齊全得很喲。就當前來看,專業不比業餘火,票友可頂半邊天!  許少中:好!形象!現在看來,要指京劇團這棵樹,早晚得餓死!  夏琳、叢珊背著大包小裹從大門外走進。兩人有說有笑直奔樓上走去。  許少中:兩個孩子拍電視劇回來了,單傑,快來接一把呀!  單傑走上涼台:哎喲——怎麼不先來個電話,我和你爸好接你們去!  叢珊:媽,別下樓了,沒什麼東西。  許少中:看!要出名,先觸電!  老夫子:唱歌也行嗎?  許少中:就是!咱們團中那幾個不成器的小丫頭,都唱到北京去了。練了十幾年的功怎麼樣?還不如人家唱一首歌。起碼在中央電視台上混個臉熟。——看來,隻要有京劇的功底,唱什麼都能出息。等著瞧吧,叢珊、夏琳拍的電視劇準能轟動。隻要中央台一放,嘿!“食華豐,路路通”!  馮玉良由大門外走進。  老夫子拱手喝道:玉良兄,別來無恙啊?  馮玉良:哦!幾年未見,老夫子還是如此文縐縐的?  楊韻群:玉良來得正好,中午咱哥幾個喝點兒,我還有點小菜兒。  馮玉良:師哥,還天天喝  楊韻群:喝——原來用瓶打酒,現在用桶灌,過些日子,改用缸存啦!喝死拉倒!  馮玉良:還是少喝點好,咱們都是古稀之人啦!  小牛領著一幫人走進大院子。  楊韻群:小牛,你這是幹什麼?  小牛:總說咱這兒動遷,總也沒個準信兒。我買個房兒,讓我爸媽先去享受享受。小牛向走近裏院的人喊著:你們先進屋歇會兒,我隨後就來。  馮玉良:小牛可發大財了!  小牛從後屁股兜中拿出一瓶飲料,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發啥財?現在什麼東西好賣?什麼東西都不好賣!也不知道怎麼這麼邪!前幾年賺的錢,從去年起,全賠進去了!  馮玉良:你做什麼買賣?  小牛:鱷魚牌服裝。  許少中:你那服裝是真是假?  小牛取出香煙分散給各位,點燃:不瞞您說,現在哪有真的!真的能賺錢嗎?就像這紅塔山牌香煙,十盒中有九盒假。隨後笑笑又說:也有真的,媽是真的!  元鶴喊著走來:小牛,少在這兒扯淡,快去抬立櫃。  小牛隨著元鶴向裏院走去。  許少中:現在的年輕人,個個賊精溜怪。  楊韻群走上: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狐狸和猴配的。我們那陣子,同等年齡,各個都是傻駱駝。  老夫子扔掉煙頭,用腳蹍了一下:現在是什麼社會,是年輕人的社會,是知識社會,是商品社會。所以年輕人吃的、穿的、戴的,甚至他們頭腦中想的都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這代人,總是固守著昨天,談論著過去。現在的年輕人談論的是改革開放,講的是全麵開發,大視角,大循環。他們談論的是推進理論,信息爆炸和超前意識……當然,他們也造假,也欺騙。知識欺騙,產業欺騙,科學欺騙,甚至他們說假話不臉紅,騙得你心服口服。  許少中:前些日子我們到外地演出,一位地方戲演員說得好:“走一走,看一看,全國都在搞欺騙;你騙我,我騙他,兒女合夥騙他媽!”看來——他望著馮玉良:還是師叔兩個孩子發財發得穩當。  馮玉良氣憤地:穩當個狗毬子!幾年前在我那借了五萬塊錢,說得好,炒股掙錢,本利還清。可倒好,炒股賺了錢歸他們,賠了錢算在我的身上。天底下竟有如此的道理?他媽有病用錢,我去討賬,這可是我們老兩口唯一的積蓄喲!  許少中:現在子女吃老子,正當防衛!  馮玉良:還怎麼吃?每周七天,他們輪番轟炸。連吃帶拿不說,孩子上學,過生日,我們老的都得表示,拿少了不高興,拿多了又拿不出!這不,我們向他們要五萬塊錢的炒股錢,都翻臉了,甚至連我們的門檻都不登了!  這時,馮老大、馮老二的妻子由院子外走進,她們倆目不斜視,揚頭而過,直向她們的房屋走去。  馮玉良緊緊地跟隨其後。  老夫子燃起一支煙:中國最大的腐敗是什麼?是子女倒在老子的身上。想想看,從中央到地方,哪個貪官不是為了子女升官、發財、出國、升學……而行賄、受賄、貪汙……他們的搜刮,都夠幾代人的花銷。在將近21世紀的今天,中國的封建意識仍在延續、繁衍。難道這不是我們中國人的悲哀!  單傑從樓上探出頭來:老夫子,再來運動,您還是個大右派!  老夫子:恐怕我是趕不上嘍!  裏院傳出馮老大、馮老二妻子的叫罵聲。  馮老大妻:我滾?憑什麼?給我買房子好啦。老娘還不願意住在這個癟地方呢!  馮老二妻:嫁給你們老馮家,夠倒黴的了,買房子吧,買了房子我們都走。  馮玉良吼叫著: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都給我滾出這個家!  院子裏的人都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單傑也從樓上走下來。  隻聽“嘩啦啦——”什麼東西倒了,緊接著從窗口扔出衣衫和拎包。  馮老二妻:滾吧!把你兒子找來,我們離婚了!  馮玉良由屋內走出:離婚嚇唬誰!滾!都給我滾出我的房子!  馮老大妻走出來:你的房子?這是共產黨的房子!老娘還住定了呢!看你老不死的有啥轍!  馮老二妻:對!就是不走!氣死你這個老不死的!  老夫子拾起地上的衣物,氣憤地: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  馮老大妻喊著:你是哪頭蒜,在這裏沒屁硌楞嗓子!  單傑:老大、老二媳婦,你們怎麼這麼說話?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在這個院子裏,哪個不是你們的長輩!罵完你們的公爹,罵老夫子,你們還是人嗎?有娘養的無娘教育的悍婦!  馮老二妻端著一盆水向門外潑去:我們不是人,你們是什麼東西?不就是一幫臭唱戲的嗎!在舊中國都知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單傑氣憤地:你個婊子養的,我撕開你的嘴!  單傑向馮玉良家衝去,被許少中緊緊地攔住。  叢珊、夏琳由樓上走下。  馮老大妻:我們是婊子養的,你是啥?誰不知道你和夏團長有奸!你們的叢珊到底是誰的孩子……  單傑氣憤之極:你——  單傑當場氣昏過去。叢珊及周圍的人們急忙扶起,將其攙扶到人群外楊韻群窗下的木凳上坐下。  夏琳抄起一根木棒:我打死你們兩個臭騷貨!  小牛喊著: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馮玉良奪過夏琳手中的木棒,怒氣衝衝地向馮老大、馮老二的妻子頭上掄去。  馮老大妻、馮老二妻高聲喊著: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馮老大、馮老二妻子狼狽地竄出人群,向大門外跑去。馮玉良掄起木棒,狠狠地向馮老大、馮老二家的窗戶砸去。  楊韻群:可了不得啦,反啦!反啦!  老夫子:社會把這幫年輕人給慣壞了!砸得好!  一陣警車聲由遠而近,四位警察在馮老大、馮老二妻子的帶領下,向梨園大院走來。  警察看了看被砸的現場:這是怎麼回事?  馮玉良在屋內一邊砸著物品,一邊喊著:我砸的是我的家,誰也管不了!  警察向屋內喊著:住手!我們是110警察!  屋內立即停止了響動。  警察:有什麼解不開的事,可以到派出所去講。你老人家說得有理,兩個女同誌她們說她們有理……  馮玉良:她們兩個母夜叉罵人,還趕我滾出這個家門!把我的衣物都扔了出去!  馮老二妻強詞奪理:你說這些誰能證明?誰能證明我們趕你出這個家門啦!  馮老大妻也大聲地喊著:是啊,你說出來誰能證明?  老夫子氣憤地挺身而出:我可以證明!  許少中也向前一步:我也可以證明!  楊韻群:也算我一個!  元鶴由大門外急忙走進,喊著:各家各戶都聽著,我替委主任梁嬸宣布一下,下午一點到海員俱樂部開會,每戶一個,市長作城市動遷報告。她看看馮玉良及周圍那劍拔弩張的樣子,忙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警察馬上問道:你是街道委主任?  元鶴:我是。  警察:老馮家的事。一會兒你最好到派出所去一趟,幫助解決一下家庭糾紛。  元鶴看看被砸碎的玻璃和室內的家具:行!我通知完立馬就去。  元鶴一邊向裏院走去一邊大聲地喊著:各家各戶都聽著,下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