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烙痕(1 / 3)

第六章 烙痕

破曉時分,我尋著寢室落地格子窗上和煦的陽光醒來。

我的頭依舊很疼,胃裏空空的,像被蟲子倒過一樣難受。

正想著從哪弄點吃的來,劉馨卻突然站到了我床邊。“飛揚,好點了嗎?頭還暈不暈了,昨天晚上你都快把我嚇死了。”“我沒事了。”我勉強地笑。我當然不敢說頭很疼。

“對了,飛揚,昨晚你睡覺時一直說你想掙很多錢,後來你又說你想你姐了,你在做夢嗎?”劉馨一邊幫我整理著被子一邊問我。

“我忘記了,不過我真的很想掙很多錢,而且我也真想我姐了。”說著,我的淚突然就毫無防備地流了出來,陰濕了我淺藍色的棉被。“飛揚,你別這樣。你先去洗漱吧,一會兒我帶你去食堂吃點粥。聽心蕾說,昨天你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見我這樣,劉馨忙岔開話題。

我去洗漱,那裏已經沒人了。我擰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地淌進水槽裏,我把臉放進裏麵,冰涼的水瞬間泛起微鹹的漣漪。我猛地抬起頭,看著水槽裏不安分的淚滴,我的心就特別疼。

食堂裏還是那麼多人,還是有各種香味摻雜在一起,飄進我的鼻翼。劉馨彎著腰從人群裏鑽進去,又端著一碗粥,從人群裏鑽出來。

“飛揚,喝點粥吧!小心別燙著。”我端起碗就喝,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碗。“飛揚,你慢點。”劉馨驚愕地看著我,估計是被我嚇到了。

我放下碗,抿了抿嘴唇。

“劉馨,我真的很想掙很多的錢。以前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理由,現在又多了一個。”“昨晚我看見古老師好像和你說了很多的話,是她嗎?她怎麼了?”

我沒有向劉馨解釋,眼神遊離在窗外。淡藍色的天空,薄薄的雲朵在遠方向我浮動過來。北歸的雁在窗外徘徊著,徘徊著……

“飛揚,別想了,快吃飯吧!”“我吃不下了!”我搖著頭放下筷子。“我想姐姐了,上次去看她,她正在幹活,我隻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很傻,去幹活時她說她的活一點也不累,叫我不要擔心。後來我才知道她在騙我。用她的話來說,為了她的妹妹,也就是沒用的我,她幹什麼都行。”

“她輟學之後就去腰房的煙花廠砸鞭炮了,雖然砸一盤還不到兩角錢,但她還是去了。冬天騎不了自行車去煙花廠幹活,她就在燒烤店找了份活。竄肉串時,把手紮出了許多眼子,在外麵用涼水洗東西,就凍爛了。我看得心裏直發酸,怎一個心疼可以詮釋。用她的話來說,那叫痛苦也快樂。她說隻要可以供我讀書,她就很快樂。劉馨,你說她是不是太傻了?”

劉馨拿著筷子托著腮。“她是一個好姐姐,她不傻,她是太愛你了。你想她放假就去看她吧!她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飛揚,怎麼在學校喝酒了呢?”周末回家,我媽第一句話就這麼問我。我隻是說以後不會了,別的什麼也沒說。其實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她隻知道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許多事都不當著我麵說。許多話我也不當她說,因為我不知要怎麼開口,也怕她聽了會傷心難過。

“媽,我要去看姐姐。”我避開話題。“現在嗎?”我媽問我。“嗯。”我點了點頭。“可你還沒吃飯呢?”媽媽消瘦的臉蕩著對我的疼愛。我看著媽媽,不忍心地說:“不吃了,媽,我走了。”“飛揚,你當心點。”媽媽追在我身後大喊。我轉過身:“媽,我知道了。”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姑娘去哪裏?”“二馬路,佳藝麵包廠。”

姐姐叫陳飄揚,和我是孿生的。

小時候我倆長得特別像。記得有一次我把一個小男孩打哭了,人家跑回家找他媽媽,他媽問他是誰打的。那小孩摸了摸腦袋,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我,突然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她們兩個長得都一樣,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打的。”

後來上了中學也愛打架,總是一起打人家一個人。我記得以前的一個數學老師說:“生小孩就得生倆,打仗都能一起上。”其實有一個姐姐真的挺好的,什麼都讓著我,連上學的機會都讓給了我。

我買了兩個冰激淩,姐姐一個,我一個。希望她可以原諒我偷偷地向別人打聽她在幹什麼活。

前麵就是姐姐幹活的地放了,不遠處,我看見一個同我一樣瘦小的丫頭正吃力地般著烤盤。一個、兩個、三個……高高的一落厚重的鐵盤,已經超出了她的半個身子。

“當啷”我的心一顫,所有擠壓在她身上的烤盤全部掉在了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姐姐凝著眉,咬著嘴唇,瘦小的肩膀不停地向前躬著,嘴裏叨念著:“對不起,對不起……”

“怎麼幹活呢?下次再弄掉就扣你工錢。”一個男人凶惡地喊著。我的眼淚瞬間海嘯般翻滾出來。我多麼想衝上前,衝那個人的臉狠狠地掄上一巴掌。可我隻能遠遠地看著,用力地咬著嘴唇,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姐姐又彎下腰,快速地拾起那些打翻的烤盤。瘦弱的脊背,躬成尖尖的銳角。淡橘色的夕陽,在銳角身上擦過一抹蒼涼的餘暉。我偷偷地把冰激淩丟在了地上,這高價的冰激淩在姐姐卑微的勞動麵前顯得那麼可恥。最後,我很沒出息地、特自私地、像個小偷一樣偷偷地溜走了。

我靠在牆角上,終於哭出了聲音。我沒敢使勁哭,我怕待會兒見了她會被她看出來。是的,我一會兒還會去看她,因為我真的太想她了。我看到烤盤已經般完了,不知道她這會兒在忙些什麼。

推開門,我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她正蹲在那裏刷烤盤,細瘦的胳膊來回移動著,枯瘦的小手握著刷子,清洗著烤盤上油膩膩的汙漬。見我來了,她立刻停了下來。

“飛揚,你怎麼來了?媽知道嗎?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這麼晚了,多不安全。”她顯然很激動。我卻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個木偶。見我如此,她突然就慌了。忙問:“怎麼了,飛揚?”我剛要問她為什麼騙我,但我還是收回了我的衝動。忙說:“沒,沒怎麼,見到你太高興了!明天放假,所以就來看你了。”

刺眼的白熾燈照著姐姐瘦骨嶙峋且異常疲憊的麵頰。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蕩著我微懂的憂傷和快樂,長長的睫毛抖落著世事塵埃。塌陷的兩腮,勉強地掛住因為見到我而異常興奮的笑容。尖瘦的下顎無力地托著幹裂的嘴唇。

其實姐姐以前是很愛美的。她會塗淺藍色的眼影,在微深的雙眼線裏。會在原本就密長的睫毛上打長長的睫毛膏。嘴唇是一層薄薄的唇膏,櫻紅的顏色,透著淡淡的草莓香。烏黑濃密的長發,修剪成好看的形式,飄逸在兩肩。嬌羞美麗,楚楚動人。可自從我上了初四,她就再也沒有買過任何東西來裝飾自己美麗的青春了。

“飛揚,吃飯了嗎?”姐姐問我。“忙著來看你,所以就沒顧得上吃。”我笑著向姐姐貧著嘴。姐姐薄涼的嘴角也開出一抹欣慰的笑。

“飛揚,你怎麼來了?好長時間沒見著你了。”正說著,何萍就從裏麵的屋裏走了出來。她和邱心蕾一樣,都是我和姐姐從小到大的玩伴。見到我,她肥胖的臉堆滿了笑。“剛聽說你沒吃飯呢!一會兒叫你姐給你做。你不知道,她可是我們這的大廚,什麼飯都會做。”何萍一邊擠著鮮奶一邊說。的確是這樣。姐姐在家時做飯就很好吃,後來姐姐出去幹活了,我連我媽做的飯都不愛吃了。

“飛揚,你讓何萍帶你去裏屋歇一會,我還有點活,幹完了我就給你弄吃的。”“姐,我不累,還有多少,我幫你刷吧!”我看著一個個髒兮兮的烤盤,躡手躡腳地湊過去。“不用,不用,你去歇著吧!我很快就弄完了。”姐姐忙說。

“姐,還剩多少了,我幫你吧!反正呆著也是呆著。”吃過飯,我又問姐姐。“幫什麼幫,這不是你該幹的活。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去休息,隻有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學習。你記住,隻有拚命地學習,才能改變你的命運。”

她漆黑的瞳仁放射著無限的光芒。折射出她對我的激勵、期待、希望……最後隕落一絲小小的遺憾,在她自己的身上。我的心突然抽搐般疼了一下。她說完又轉身搬起刷好的烤盤,擺放至牆邊。隨後拽過圍裙用力地擦去手上的油漬,牽著我的手就往她的寢室走去。她粗糙的掌心硌疼我細嫩的手背,我的胸口頓時錐痛不已。

姐姐的寢室,屋子不是很大,燈有些昏暗。我的眼睛一時有些不適應。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吊鋪床上,又噌地一下跳了起來,嚇了姐姐一跳。

“這床怎麼這麼潮。”我特矯情地皺著眉。“這床就是幾塊木板,而且屋子沒有窗戶,長時間不通風。”姐姐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但隻是一瞬間。僅僅一句話,就把我的心咯碎了。想想姐姐這幾個月裏一直睡在這裏,我還有什麼資格矯情呢!把我安頓好,姐姐又去忙了。

我躺在潮濕的床上,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著架,可我又怎能安心睡下。大約十點多,她終於忙完了。可半夜十二點多,她又起來裝飾麵包了。她的活就是這樣,根本沒有時間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