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夏的湖水
回到家裏,我就一直躺在院子的大水泥管子裏。枕著我的寶貝書包,不出聲,也不流眼淚。
我想,我大概是沒有力氣再哭了,所以隻能躺在這裏安靜地憂傷。
我知道,我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古老師,世界上便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我酒醉後讓我撒酒瘋,特別疼愛地關心我,安慰我。雖然姐姐、劉馨、邱心蕾她們都可以讓我靠在她們肩膀上流眼淚,但我卻不敢在酒醉後去找她們,在她們麵前肆無忌憚地撒酒瘋。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想了多久。隻是覺得身上有些涼,便從管子裏爬出來。從院子的最北端走到最南端,再從最南端走回最北端。這樣來來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次。隻是我瘦弱的身影送走了黃昏最後一抹暗淡的餘暉。
最後我累了,停下來又坐進水泥管子裏。細瘦的胳膊緊緊地摟著書包,最後,大顆的眼淚還是由眼眶一點點溢了出來。打濕我黑色的帆布書包,浸透我四年裏所有的夢想。
我埋下頭,將嘴唇湊近我的手臂,微微張開嘴巴,用力地咬在上麵,努力讓自己不再有眼淚流出來。否則書包裏的書該濕了,那樣就不能用了。
當我把眼淚全部咽下去的時候,卻突然想到,自己已經不念書了,哪裏還用得著這些東西。
我慢慢地鬆開牙齒,細瘦的胳膊生出一圈深深的紅色牙印。嘴裏黏糊糊的唾液粘在我的手臂上,特別髒。但是我都沒來得及擦,解救了我的小胳膊,又接著剛才的茬掉眼淚。
皎潔的月光將我的淚映得晶瑩耀眼,繁星又在上麵點綴一抹婉約的美麗。
可能是夜風吹多了,所以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生病了。我沒覺得頭很疼,隻是我的手很燙,而且嘴唇也很幹,被風吹出了許多口子。我覺得我的嗓子在冒火,於是叫我奶幫我倒杯水,滅火。
火剛滅,我媽就告訴我有我電話。我接過電話,是劉馨。她一張嘴就說:“飛揚,我網戀了。”
一聽這話,我的頭立馬不疼了,忙支愣著耳朵聽。“他叫朱孟軍,是新疆的。雖然遠點,不過他說了,他考學時往這邊考,然後來找我。所以我現在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高中,再和他一起考複旦。”我能感覺到,電話那頭的劉馨一定是一副特神采飛揚的模樣。
“哦,愛情的力量這麼大呀!還沒見麵呢就這樣!不過你放心,姐姐我一定支持你。你考複旦,我考‘家裏蹲’,挺好的。”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鼻子很酸,喉嚨比先前更難受了。
“飛揚,你怎麼不說話了,你是不是在哭,你快別這樣。你一哭,我就慌了。都是我不好,不該和你說這些。”劉馨不停地責怪自己。
“沒,沒有,我沒有哭,我隻是覺得特難受。劉馨,你說我是不是注定要這樣,一直活在痛苦中。”“飛揚,你幹嘛要這麼說呢?沒有什麼痛苦會留一輩子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劉馨語重心長地說。“當然會過去,因為時間不曾停止過。可那些連自己都不記得哪年哪月留下的傷口,它會疼一輩子的。一輩子都死死地絞著你的心,不放開。”
“飛揚,你為什麼——”“劉馨,你不用拿偽裝的話來安慰我。”我突然打斷她的話。“難道你就不認為有些傷痛是會在身上留一輩子的嗎?難道你就沒為你留級的事情半夜起來流眼淚嗎?”當我說完時,電話那頭終於沒了聲音。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陳飛揚還像以前一樣不是人,自己在痛苦的漩渦裏掙紮也就罷了,為什麼要拉一墊背的。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劉馨低沉地說:“我承認,為了留級的事,我沒少在晚上流眼淚。但我會用最短的時間走出那段陰影,可是你呢?你是這樣做的嗎?”她的語氣突然有些憤憤,我拿電話的手直哆嗦。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像你那樣。不知為什麼,你們總是把我和其他人相比。我就是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做不到像其他人那麼堅強。所以不要把我和其他人相比。”我倔強地說著欠揍的話。
“陳飛揚,你錯了,沒有人把你和其他人比。我隻是要你知道,堅強的定義是什麼。”劉馨瘋了似的對著我喊,我的耳朵癢癢地難受。“知道了又怎樣?堅強了又怎樣?不還是一樣會有痛苦嗎?人生中,什麼都會有缺席的時候,唯獨痛苦,它永遠也不會在我生命裏缺席。”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把這些沒出息的話全部吐了出來。
“陳飛揚,我告訴你,人活著不是為了折磨自己,而是想辦法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劉馨一字一頓,耐心地說著。我終於沒話說了,因為我壓根就不知道,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總是絞盡腦汁把自己往死裏折磨。總是認為,隻有這樣,我的心才會好受些。
掛電話時,劉馨又在叮囑我,叫我不要偷著喝酒。我應了一聲,特心虛地掛了電話。我怎麼會知道我還會不會喝酒。
其實有的時候,生活就像一杯酒。很苦,也很辣。會品的人會在其中享受到一絲甘醇。但陳飛揚絕對不是一個會品酒的人,好好的一杯佳釀,被我喝成了無限的憂傷。
也許這世上的所有人也都是個出色的調酒師,把原本苦澀辛辣的酒精,精心的調製成紅酒、綠酒,抑或更好的香檳。但唯獨陳飛揚,她卻隻會調二鍋頭、五糧液,或者是一杯更烈的酒。
想完這些,自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最後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我媽要溫好的藥。
以後的幾個星期,幾乎也都是在吃藥中度過的。因為胃病又犯了,幾天不吃東西,我都不會覺得餓。我想,這老天爺總算開眼了,省飯。我會一邊看著我媽他們吃一邊琢磨著,怎麼才能把我省下來的那份大米賣了換點錢花。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好像鑽錢眼裏去了,滿腦子除了錢就裝不下別的東西。看來自己比拜金主義者還要拜金。
“祖宗,藥熱了,快來喝。”我媽一邊在廚房裏洗碗一邊說。我剛要喊這頓不喝了,我媽又接著說:“喝完了我給你煮方便麵。”我一聽,噌地就跑到廚房去了。又是拿藥又是倒水,特主動。我說了,我別的愛好沒有,就是愛吃方便麵。
我記得小的時候看電視上有人吃方便麵,我就歪著腦袋琢磨,怎麼才能把電視弄開,把方便麵拿出來。後來自己才知道,那會兒自己比現在還傻。
我不愛吃餃子,長這麼大一共吃的餃子也不到10個。而且還得是過年的時候。因為我媽說了,吃一個餃子給5毛錢,還有一袋方便麵。我向來都是個見錢眼開的人,一聽有這好事,特主動地吃了五六個。
現在想想那時還真是聰明。因為我會把餃子餡偷偷地夾進爺爺碗裏。第二天早上,我的儲錢罐裏真的多了好幾個硬幣,我那個高興呀!
我現在就想,如果以後真的沒人要了,那我就嫁給方便麵。我媽說像我這樣的人,方便麵都不會要我。不過沒關係,我向來都很自信。我相信我不會向我媽說得那麼差勁。
早上醒來,我媽告訴我邱心蕾來過電話。叫我星期四去學校,沒說什麼事就掛了。還沒來得及想是什麼事,電話又響了,是謝瑤瑤打來的。在我不念之前,她就生病休學了。後來去了她姑姑家,我就一直沒見著她。
“謝瑤瑤,你真沒良心。什麼時候回來的呀?這麼長時間才給你妹子打電話,我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呢!”接起電話,我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說完了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誤,怎麼著也得先問候她一句再數落她呀!隨後我就特安靜地等著她批評。
她特平靜地說:“飛揚,到我家來,有事和你說。”我高興地立馬就答應了。不過掛掉電話時她卻突然喊了一聲:“陳飛揚,等你過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謝瑤瑤家的房子是我們村裏最漂亮的。寬敞的庭院,鋪著好看的水泥花鑽。
足有200平米的房子,有古代宮廷式美麗的屋簷,外牆貼著白色的瓷鑽。明亮的落地窗將屋內的奢華毫不吝嗇的呈現出來——
黑白相間的地磚,娟秀美麗的花紋壁紙牆。50英寸的大背投電視,掛在牆上特帶勁。水晶般透亮的玻璃茶幾,兩邊是黑色的純皮沙發。高貴、典雅。如果你的個子夠高,在她家屋裏走的時候,頭頂會觸碰到她家水晶吊燈的吊墜。銀鈴般的聲音特別好聽。
我以為我會遭遇一場“暴風雨”,不過我這人命好。到她家之後,她媽就特熱情地招待我。我就一直在想,大款夫人就是大款婦人,特有風度。於是謝瑤瑤就繼承了她媽媽的優良傳統,對我特客氣。
“知不知道邱心蕾叫你去學校是什麼事?”謝瑤瑤突然問我。“你怎麼知道這事?”我一臉的驚奇。“她也告訴我了,是去照畢業相,老師叫我們去的。”
“邱心蕾怎麼沒告訴我是什麼事呢?”我死盯著謝瑤瑤問。“我怎麼知道,邱心蕾隻是讓我告訴你,讓你一定要去。她還說,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我微微地抬起頭,陽光將水晶吊燈映得異常耀眼。
“我當然知道,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可是我去了,怕自己不知該怎麼麵對古老師,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飛揚,我知道你很想去,但又有太多的無奈。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突然就不上學了,我休學之後,你和古老師到底怎麼了?”謝瑤瑤美麗的麵容靜淌著對我的關心。
我淡淡一笑:“姐大,(我和心蕾向來都這麼叫她)你知道嗎?關於不上學的事,我心裏有太多的話,但我又不知從何說起。至於我和老師,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或許也沒什麼,或許又有太多太多,而我又無法說清。”
最後,我把自她休學之後我在學校裏發生的事全部告訴了謝瑤瑤。告訴她我在學校的時候是怎麼以酒消愁,以醉忘憂的。又告訴她古老師是怎麼關心我、安慰我的。最後又告訴她我是怎麼不念書的,因為什麼不敢麵對古老師的。當我把這些全部說完的時候,謝瑤瑤水潤的雙眸泛起陣陣愛疼的漣漪。
“飛揚,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如此的多愁善感。為了忘記痛苦竟然選擇逃課去喝酒。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但又不知該如何去發泄,所以隻好借酒來洗刷內心的痛苦。不過飛揚,喝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況且酒對身體不好,以後不準再喝了,記住了嗎?”我淺笑:“我記得了。”笑容跟我的話一樣,都特別虛假。
謝瑤瑤一邊看著我特虛偽的笑,一邊心疼地說:“飛揚,笑不出來就別勉強自己了。你這樣笑會很難受的。如果你真的想古老師,那你就去看看她吧!不知道說什麼可以不說。”她的話真的讓我動搖了。“我和你去。”我堅定地說。
“去看看她好不好。不過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會做。不會像以前一樣,向她傾吐心聲,不會告訴她我很想她,更不會在她麵前流眼淚。”“飛揚,隻要你敢麵對,不管你和古老師發生過什麼,都是可以解決的。”謝瑤瑤鄭重地告訴我。我揮著拳頭:“我去麵對。”我說了好多遍,生怕自己會忘記。
我邁著千斤重的步子,揣著雜亂的思緒,慢慢地走進我闊別了多日的校園。
熟悉的一切再次映入我的眼簾。操場上,對著籃球架將藍球拋出完美弧度的少年,食堂裏,遠遠地飄散著我夢裏都有的香味,教室的窗邊,依舊在奮筆疾書的孩子……模糊的視線,我竟見到了昨日的自己。我頓時就產生一種莫名的傷感。
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再回到這裏了。但今天,卻為了見一個女人又回來了。
我梳理著思緒萬千的心,擦過身邊夢一般美麗的一切。不覺間,竟到了我盼望又逃避的教室。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用手捂著加快跳動的心,拽著謝瑤瑤的手說:“你進去吧,我不進去了。我怕見到古老師會忍不住流眼淚。”不過謝瑤瑤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一樣,一把就把我拽了進去。
見到我們,古老師撥動的唇突然就停住了。剛剛講課時認真的表情瞬間就凝住了。視線一點點地轉向我,眼神裏的百轉千回,我一時有些讀不懂。
一瞬間,我的記憶就全部蘇醒了。我忙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緊跟著,心裏就一陣劇痛。
謝瑤瑤一直往前推我。我知道,她是讓我和老師說話,但是我沒有,依舊原神出殼般呆立在那裏。其實我真的好想上前去問她好不好,但卻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望著眼前這個自己想念已久的人,我真的很想哭,而且是紮進她的懷裏。向她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和這麼久以來壓在心裏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