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們住吧,你們的居住條件不好,那裏很吵,又潮濕,對安琪的身體也不好,她需要安靜的環境,惠美以前老和我說叫我把安琪接過來和她一起住,我總是敷衍她,現在卻已經晚了。”一說到惠美,阿麗的臉色就愈發難看,猶如被剝去了一層表皮的樹幹,在陽光下顯得疲憊而悲傷。
“我們不要房子!”母親像是被人看輕了似的提出抗議,但是我知道其實她很想住這裏,否則也不會老是看這裏的賣房廣告了。
“到底有什麼事情?”阿麗好像有些不耐煩了,母親看了看我。
“安琪說要和你說話,一定要說,我沒有辦法。”
“你是應該帶她多走走,老在家不好。”阿麗友好地衝我笑著,可我卻覺得分外不舒服。
母親不說話,隻是不置可否地將身體斜靠在沙發上。
“安琪,進來吧,我知道你想和我單獨聊聊。”阿麗打開一個房間的門,對我招招手,我勉強站了起來,朝著房間走去。
“有什麼事嗎?”
“惠美來過了,我和你說過,記得嗎?”
“嗯,記得。我記得。”阿麗的表情告訴我她其實在敷衍我,就像敷衍惠美,以前惠美總和我抱怨阿麗總是忙於和一些討厭的陌生人在一起,和他們笑,和他們吃飯,卻總是不和惠美在一起。
“我問她,是誰殺了她,她說了。”
“你說什麼?”阿麗的笑容僵硬了,她的身體微微發抖,我看見她的眼神有些渙散和遊離,我開始相信惠美的話了。
“她說,是你。”當我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感覺無比輕鬆,就好像胃部不舒服的時候將那些不消化的食物全部嘔吐出來,當然我側著身體,極力保護著惠美不讓她被阿麗發現。
“你胡說!”阿麗被激怒了,她的纖細的手指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像生氣的母狗般朝我緊逼過來,我躲閃不及,被她抓住了我的肩膀。
“誰告訴你的!是誰向你說謊的!是你媽媽嗎?還是別的什麼人?他們在胡說!我不會殺了惠美,她是我女兒,是我女兒啊!”說到最後阿麗好像有些瘋狂,但是身體卻慢慢變重,順著我的身體滑落下來,聲音也如虛脫了一般,低得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低沉令人傷感的抽泣聲,像深夜的水滴聲,若有若無。
我有些迷茫了。
我將手伸進口袋,把惠美拿出來,她依然保持著相同的表情看著我。
“真的嗎?真的是阿麗殺了你?為什麼我覺得不是呢?”
惠美不回答,她隻是偶爾吐了吐舌頭,像是在對我做著鬼臉。我痛苦地將她扔了出去。
“你不是惠美!你是美女蛇,你才是美女蛇!惠美不會對我撒謊,惠美也不會變成蛇!”
我看到惠美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落在阿麗房間的地板上,啪的一聲,抽搐了兩下後便不動了。
阿麗抬起頭,看著地板上的惠美,然後帶著淚痕的眼睛圓睜,猶如看著一隻怪物般看著我,充滿了不解和恐懼。
“那隻是條蛇。”阿麗有些結巴。
“不,那是惠美。”我冷冷地看著阿麗,蹲了下來捧起阿麗的那張漂亮臉蛋。
“那是蛇,不是惠美,安琪你聽我說。”
“那是惠美!我告訴過你了,惠美死後就變成蛇了,她離不開我,為什麼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呢?”我伸出手,掐住了阿麗脆弱細長的脖子。
阿麗說不出話,臉色開始慢慢變成桃紅色,就好像酒精過敏者的皮膚。
“別殺我,我錯了,求你,別殺我。”阿麗斷斷續續地低聲懇求著,她無助地用手掰著我的手指頭。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
我抬起頭,忽然看到阿麗後麵的書桌上放著一個像書本大小的鏡框。
鏡框裏有三個人。中間的那個是惠美,穿著漂亮的裙子,紮著羊角辮,很可愛,笑得很開心。
左邊的是阿麗,雖然有些憔悴,但是看得出還是非常開心的。
右邊的,右邊的是誰?
那個女人是誰?是誰?
短短的頭發,黑而濃密的眉毛,額頭平闊,鼻頭圓潤,兩頰有些寬闊,下巴微微上翹,眼神有些彌散,但是卻帶著怪異的笑容,那笑容有一些呆滯和苦澀,如同木偶劇裏的人物,仿佛是被雕刻出來的虛假的表情,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綠色的園林,兩邊的大人都是蹲著的,各站在一邊扶著惠美,惠美的右手拿著一根煙花,右邊的陌生女人的手上也攥著一根煙花。
我覺得喉嚨處有什麼東西想要爬出來似的,眼淚忍不住地流淌下來,滑過鼻翼落到嘴角上,微涼而發癢。
我看到漸漸無力的阿麗的眼睛裏,瞳孔之中,正是照片右邊的那個女人的臉。
那是,我的臉。
【5】
刹那間,我仿佛看到掐著的不是阿麗的脖子,而是惠美那脆弱的脖子,她沒有反抗,隻是悲傷地看著我。
我為什麼要殺她?
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在惠美臉漲得紫紅色的時候,她隻是哆嗦著嘴唇,對我喊道:
“我一直把你當媽媽看的。”
胸口像被掏空了一般,我鬆開了雙手,阿麗倒在了地板上,虛弱地發出嗯嗯的聲音。
母親這時候衝了進來,抱住了我。
“安琪?安琪?你怎麼了?傻孩子,都過去了啊,不要再這樣,是,是阿麗搶走了你丈夫,但都是以前的事了啊,不要再活在過去了,媽媽不想你這樣啊。”母親抱著我的身體大哭,而我卻沒有絲毫的反應。
記憶像浴室的水蒸氣,慢慢地將我的眼睛鋪滿,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而虛幻。
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曾經是,雖然因為流產喪失了一個女兒,我本打算取名叫惠美的,但是這隻是生活的一個拐彎和插曲,我有個漂亮的閨蜜和愛我的丈夫,但是我沒想到,他們兩個居然在我懷孕的時候走到了一起,甚至還有了孩子。我忍受不了,我怎麼忍受?於是我憤怒了,開著車朝他們撞去,於是當我醒來後,我丈夫死了,我的腿也沒了。結果我的好朋友兼情敵生下了個漂亮女兒,我總覺得她是我的,於是她就取名叫惠美。
我忽然想起來了,真的想起來了,那天惠美拉著我的手,就在這個房間,隻有我們兩個。
“安琪。”惠美叫著我的名字。
“嗯。”
“媽媽從來都不理我,我覺得她不愛我。”惠美嘟著小嘴說。
“可我愛你啊。安琪永遠愛惠美。”
“那惠美不要現在這個媽媽了,我要安琪做我媽媽。”惠美突然朝我走過來,張開雙臂走過來。
我呆住了。
這是我女兒,還是阿麗的女兒?
不,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早就死了,她不該還活著,還會說話。
“媽媽。”惠美一邊叫著一邊朝我走過來。
別過來!
“媽媽!”
不要過來啊!不要過來!你是死去了的,你不是我女兒。
對了,是妖怪,是妖怪。
我也伸出了手,惠美以為我要擁抱她,可是我卻掐住了她的喉嚨。
當惠美喊出那話的時候我終究還是鬆開了手,可是她驚恐而絕望的眼神卻始終讓我恐懼而厭煩。
“原來,你也這麼討厭我。”惠美痛苦地雙手捂著眼睛。
我顫抖著嘴唇,說不出一個字來,當我最終平複下來的時候,我看著坐在牆角哭泣的惠美心情居然變得舒服和快活了。
“去死吧,你本來就是個孽種。”我張合著嘴唇說出這樣的話。
惠美依舊低著頭。
“我教你,將繩子綁在陽台的曬衣架上,然後用凳子墊高,是的,這樣打活結啊。”我從床邊的衣服櫃子裏拿出一條長而柔韌的繩子,在惠美麵前打起活結,這原本是我在車禍前想幹的事情。
惠美隻是看著我,表情漸漸放鬆下來。
“是不是惠美死了,安琪就會不討厭我了?”
“嗯嗯,你一定會變成蛇,那樣我會一直帶著你,像帶著自己的女兒。”我把繩結打好,然後在惠美的幫助下掛在房間陽台的頂部衣架子上。
“就是這樣哦,不過現在不要死,等我離開,今天的事,誰也不要告訴啊,否則我們就不是好朋友了。”我將繩子輕輕放在惠美的小手裏,她拚命點著頭。
當我離開房間的時候,我看到惠美拿著繩子站在陽台上,抬起頭看著房頂上黑色的金屬晾衣架,那東西堅固得很,支撐一個小女孩的重量綽綽有餘。想到這裏,我的全身都流過一絲冰涼的愜意,像一條蛇緩慢地在身體上蠕動著一般。
原來,她真的把我當媽媽看啊。
臥室裏的那雙腿,不過是我的假肢嗎?真可笑呢。
“你是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殺了曉東!還想殺我!你根本就沒好過!神經病!滾,滾出去!”阿麗終於爬了起來,一隻手護住脖子,一隻手伸直了指著門外,母親氣得一言不發,扶著我走了出去。
回到家,母親依舊不說話,而我則坐在床上,看著窗戶外的天空,嘴角的微笑依舊無法抹去。
因為我在想,我的女兒惠美這次又會變成什麼呢?她又會以什麼樣子來到我身邊?
“乖女兒,乖女兒,媽媽在等你……”我清唱著,低吟著不知名的曲調,在臥室之中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