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身世 3.重讀《呼蘭河傳》回憶姐姐蕭紅
張秀琢
最近在幾家報刊雜誌上陸續讀了有關蕭紅和她所著《呼蘭河傳》的文章,勾起了我對故鄉和姐姐的深切懷念。蕭紅,這個曾每天見麵,但又似陌生的姐姐,在我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對我的生活產生過不小的影響。
蕭紅還不滿十歲的時候,母親薑氏就患肺病逝世,留下她和比她小四歲的弟弟張秀珂。父親帶著他們生活了一年多,繼母(我的生身母)梁氏來到張家。我出生的時候,姐姐已經十幾歲,我剛記事兒,姐姐就離開了家。關於姐姐的身世,報刊上有的說她原來可能不姓張,她和弟弟是隨著母親一起嫁到張家來的,這種說法與事實不符。還有的說,蕭紅的父親對蕭紅的母親係屬逼婚,這就更荒謬可笑了。
蕭紅姐姐的學名張迺瑩,在家鄉——呼蘭城裏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讀了小學、高小後,又到哈爾濱市第一女中讀了一年多。
姐姐從小性格倔強。父親曾對我講述過這樣一件有趣的事兒:姐姐出生後不久,母親在她睡前照例要用裹布纏住她的手腳以便使她安睡,她卻拚力掙紮著不讓人抓她的胳膊。來串門的大嬸看到這個情況笑著說:“這小丫頭真厲害,長大準是個‘茬子’。”由此,親友們都說她這種倔強勁兒是“天生的”。姐姐熱愛生活,她有一顆赤熱而善良的心。但是她生長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裏,封建思想的嚴重束縛,帝國主義侵略戰爭造成的顛沛流離的生活折磨,幼年喪母的過分悲痛,使她的性格變得孤獨、倔強,愛反抗。好像什麼都不順她的心,不中她的意。
姐姐小時最喜歡我家房後的菜園,它雖不大,菜的種類卻很多,晶瑩閃光的紫茄子,足有一尺多長;粉紅、金紅交相輝映的西紅柿,遠遠望去像一叢叢盛開的鮮花;攀藤而上結出碩大果實的大南瓜,像一個個大燈籠……其中最吸引姐姐的是那片用秫秸搭成屋頂形的三角架,被綠盈盈的瓜葉和瓜秧罩滿的黃瓜地了。一條條像翡翠般碧綠的黃瓜吊在上麵,那周身長刺,一朵小黃花還頂在頭尖的青翠欲滴的嫩黃瓜,給少年時代的姐姐帶來了許多樂趣,姐姐很喜歡藏在黃瓜架下。記得有一次有二伯到園裏來幹活,把她領來了,臨走時就找不見她,喊她,也不答應。後來發現她在黃瓜架下睡著了。
我家的後菜園種了各種花草,有晚香玉、夜來香、百合、西蕃蓮……後窗下花叢中搭了一個小棚,是姐姐乘涼、學習的地方。夏天,她多半在這裏讀書。姐姐讀起書來是不知疲倦的。有時到了吃飯時間,她還不回屋來,常常要人去喊她。姐姐喜歡在書裏夾花葉,常常順手拿起一片花葉夾在書中“備忘”。姐姐還很喜歡畫畫,畫小房、小鳥給爺爺看,還說長大要當畫家。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連她喜愛的後菜園也被丟在一旁而鑽進那個又小又黑,必須端燈進入的小後屋,翻騰著那些多年用不著的老古董。這可能是她有意避開令人厭惡的社會生活的一種反抗行為。
我家生活狀況是比較優越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對姐姐也算得上嬌慣了。但她不喜歡這種生活,不喜歡這個家。她在《呼蘭河傳》裏寫了和家人的關係。除祖父外,和別人似乎都沒有什麼感情。她和祖父的感情深,正像她自己說的:
“……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裏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裏,於是我也在後園裏。”
舒適的家庭生活,沒有使她感到快活,家人的嬌慣,沒有使他感到溫暖,她剛滿二十歲就離開了家,而且是一去不複返。她不但倔強而且剛強,生活上遇到多大困難,她也不願向任何人求助;思想上遇到多大壓力,她也不肯向任何力量屈服,她的整個生平充滿著戰鬥性。
姐姐自幼就同情窮苦人。《呼蘭河傳》裏描寫的有二伯,實際生活裏確有此人。不過她姓李而不姓有,因為他的乳名叫有子,叫慣了,大家倒忘了他的真姓,就隨口叫起有二伯來了。
有二伯的身世詳情,我不大清楚,隻知道他無依無靠,沒有什麼親人。他從三十歲就到我家,一直待了三十多年。形式上是家人,實際上是一個不掛名的長工。我家房後有個菜園子,種著蔬菜、苞米、黃煙等作物。雖然忙時大家也到菜園裏幹點活兒,但主要勞動卻落在有二伯身上。他每天很早就起來,侍弄菜園子,供給家裏食用的相當一部分蔬菜。有二伯不掙錢,家裏隻供他吃穿,但是生活待遇是很不平等的,他幹活在先,吃飯在後,多半是和老廚子一起吃。穿用也是破舊不堪,姐姐同情他,同情這位在有錢人家裏勞動了大半生,孤獨、貧寒的老人。姐姐在《呼蘭河傳》中用了不少筆墨敘述有二伯的生活。“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有二伯的枕頭……花花地往外流著蕎麥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