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身世 16.代序·論蕭紅的《呼蘭河傳》(1 / 3)

第一輯 身世 16.代序·論蕭紅的《呼蘭河傳》

茅 盾

今年4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帶著幾分感傷的心情的。從我在重慶決定了要繞這麼一個圈子回上海的時候起,我的心情總有點兒矛盾和抑悒,我決定了這麼走,可又怕這麼走,我怕香港會引起我的一些回憶,而這些回憶我是願意忘卻的;不過,在忘卻之前,我又極願意再溫習一遍。

在廣州先住了一個月,生活相當忙亂;因為忙亂,倒也壓住了懷舊之感;然而,想要溫習一遍然後忘卻的意念卻也始終不曾拋開,我打算到九龍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時喜歡約了女伴們去遊玩的蝴蝶穀,找一找我的男孩子那時專心致誌收集來的一些美國出版的連環圖畫,也想看一看香港堅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時的房子,“一二·八”香港戰爭爆發後我們“避難”的那家“跳舞學校”(在軒尼詩道),而特別想看一看的,是蕭紅的墳墓——在淺水灣。

我把這些願望放在心裏,略有空閑,這些心願就來困擾我了,然而我始終提不起這份勇氣,還這些未了的心願,直到離開香港,九龍是沒有去,淺水灣也沒有去;我實在常常違反本心似的規避著,常常自己找些借口來拖延,雖然我沒有說過我有這樣的打算,也沒有人催促我快還這些心願。

二十多年來,我也頗經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壓在心上,因而願意忘卻,但又不妨輕易忘卻的,莫過於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為了追求真理而犧牲了童年的歡樂,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個對民族對社會有用的人而甘願苦苦地學習,可是正當學習完成的時候卻忽然死了,像一顆未出膛的槍彈,這比在戰鬥中倒下,給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單純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這種太早的死,曾經成為我的感情上的一種沉重的負擔,我願意忘卻,但又不能且不忍輕易忘卻,因此我這次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穀這意念,也是無聊的;可資懷念的地方豈止這一處,即使去了,未必就能在那邊埋葬了悲哀。

對於生活曾經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屢次“幻滅”了的人,是寂寞的;對於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對於自己工作也有遠大的計劃,但是生活的苦酒卻又使她頗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悶焦躁的人,當然會加倍的寂寞;這樣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發覺了自己的生命之燈快將熄滅,因而一切都無從“補救”的時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而這樣的寂寞的死,也成為我的感情上的一種沉重的負擔,我願意忘卻,而又不能且不忍輕易忘卻。因此我想去淺水灣看看而終於違反本心地屢次規避掉了。

蕭紅的墳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淺水灣。

在遊泳的季節,年年的淺水灣該不少紅男綠女吧,然而躺在那裏的蕭紅是寂寞的。

在1940年12月——那正是蕭紅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還不怎樣成問題的時候,她寫成了她的最後著作——小說《呼蘭河傳》,然而即使在那時,蕭紅的心境已經是寂寞的了。

而且從《呼蘭河傳》,我們又看到了蕭紅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讀一下這部書的寥寥數語的“尾聲”,就想得見蕭紅在回憶她那寂寞的幼年時,她的心境是怎樣寂寞的:

呼蘭河這小城裏,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的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坊裏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

《呼蘭河傳》脫稿以後,翌年之4月,因為史沫特萊女士的勸說,蕭紅想到新加坡去(史沫特萊自己正要回美國,路過香港,小住一月。蕭紅以太平洋局勢問她,她說:“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新加坡則堅不可破,即破了,在新加坡也比在香港辦法多些)。蕭紅又鼓動我們夫婦倆也去。那時我因為工作關係不能也不想離開香港,我以為蕭紅怕陷落在香港(萬一發生戰爭的話),我還多方為之解釋,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離開香港因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於離開香港而解脫那可怕的寂寞。並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時的心境會這樣寂寞。那時正在皖南事變以後,國內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躍,在這樣環境中,而蕭紅會感到寂寞是難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這一切的時候,蕭紅埋在淺水灣已經快滿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