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婚戀 4.父女懇談錄①
蕭 耘
一、她的文筆如秋葉上的露珠般晶瑩剔透
“蕭紅的感情有時極為細微”,父親講道,“她愛我便常常關心得太多——這使得我這個流浪漢式‘大兵’出身的人很不舒服,以至厭煩。比如她不讓我夜間吃夜宵,說這習慣不符合生理衛生啦……吃一個雞蛋不夠要吃兩個啦……喜歡睡硬枕頭容易傷害腦神經啦必須改正啦……等等等等,而我從小就枕慣了瓦筒和木段段!這也是我們常常鬧小矛盾的原因之一。我是一個不願可憐自己的人,也就不願別人‘可憐’我!在蕭紅看來,我這也許就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不知好歹吧?!也許傷害了她的一片愛心……”
“都說女人的心思難捉摸,要我看,男人的心思也很讓人猜不透。你對他好吧他說你太煩管頭管腳的,你隨他去吧他又說你不知道溫存……”我瞥著信口嘟噥了一句。父親翻了我一眼,繼續著他的觀點:
“蕭紅是一個時常需要人給予鼓勵和打氣的人,有時候還表現出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和無忌、單純、倔強和淳厚。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在她的身上沒有妻性,所有的隻是母性和女性。因為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我像對一個孩子似的對她“保護”慣了,而我也很習慣於以一個“保護者”自居,為她遮風擋雨、奔東奔西……盡量使她生活得快活、安定,這使我感到光榮和驕傲!”
“蕭紅曾這樣講過: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並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 ”
“我的靈魂比她當然要粗大、寬宏一些。她雖然‘崇敬’,但我以為她並不‘愛’具有這樣靈魂的人。相反的,她會感到‘這樣的靈魂’傷害到她的靈魂的自尊。 因此,她可能還憎恨它,最終要逃開它。她詈罵我是具有‘強盜’一般靈魂的人!這確是深深地傷害了我——而如果我沒有類於這樣的靈魂,恐怕她是不會得救的!一個連樹葉落下來全怕砸到自己頭上那種絕對利己的所謂‘老鼠’一般的‘人’,是不會冒著任何可見的損害和危險而去救別人的——雖然敢於殺人的人,不一定就是肯於救人的人!”
“後來,當蕭紅給她的朋友李潔吾看了我的照片,李斷定我是‘很厲害的人物,並且很有魄力……’時,她很替我高興!但我知道,蕭紅她也不真正欣賞我這個‘厲害’而‘很有魄力’的人物,而我也並不喜歡她那樣多愁善感、心高氣傲、孤芳自賞、體弱力薄……的人。這是曆史的錯誤!曆史又做了見證。終於各走各的路, 各自去尋找自己所要尋找的人!”
”當然,蕭紅作為一個六年文學上的夥伴和戰友,我懷念她;作為一個有才能、有成就、有影響……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從‘妻子’意義來衡量,她離開我並沒有什麼‘遺憾’之情!也可以這樣說:在文學事業上,她是個勝利者;在個人生活意誌上,她是個弱者、失敗者、悲劇者……”
“在於我,主導思想是喜愛‘恃強’,而她是過度‘自尊’。因此,我是不能具有像托爾斯泰那樣‘基督徒’式的謙卑,說‘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也不能責備或誣枉已故之人,說一切都是她不好,這是有悖於一個作為‘人’的動物起碼的品質和道德的!”
“盡管蕭紅在臨終之前曾說過這樣的話——‘若是蕭軍在四川,我打一個電報給他,請他接我出去,他一定會來接我的!……’但是,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她在香港,我卻在延安……不過,有她這一句話也就夠了,說明她還是很明白我的為人。”
所以使我感動的是盡管他們已經分開了多年,可是在人們的觀念上還是認為他們沒離開!對於蕭紅的事父親也就盡心盡力,因為這不屬於是“她”或“他”個人的事。
他告訴我,評價一個作家不能像有些人單純從生活枝節去評,而性格也不是決定一切的標準,關鍵還是要從作品來看:
“如果說我的作品是‘力’的文學,她的作品就是‘情’的文學,打個比方說——月亮也能給人光亮、清澈的感覺,但是缺乏一種熱力。蕭紅的作品最終的結果是給人一種消極的陰暗的感覺,對人生是‘失敗主義’,就像俄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樣。她的作品缺乏陽剛之氣,缺乏一種鬥爭的、積極的生存力量。這和她的性格也有關,她很憂鬱,像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一首小夜曲——蕭紅的文學寫作生涯僅僅十年,為我國文學事業——無論是質或量、社會意義、藝術造詣——都留下了不能抹煞、不可磨滅的業績。應該嚴肅地、認真地進行一項研究和探討工作,我是讚成的。但是對一個作家的評價是應該從他(或她)的具體作品的效果和意義而衡量、而產生的,而不是別的什麼‘屬性’。因此,我建議你們對她的‘作品本身’多做具體的深入,係統地分析,全麵地綜合……而獲得一個相應的結論,來啟示讀者、教育讀者……正如你說的那樣,蕭紅是一位很值得研究的作家,無論她的作品還是她的人生。而對於她生活方麵的一些瑣事不必過多注意,過多探求……否則將會遇到一些難於通過的‘死角’,這是無益而浪費精力的事。她是消極的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個人主義結合的混合體,‘唯美主義’就是隻是以‘美’為前提,一切都不管,具體產生了什麼效果她也沒去注意和考慮。”
“蕭紅擁有那麼多的讀者與她英年早逝大家痛惜她的才能而同情她有很大的關係吧?”我問。
父親回答道:“這隻是一個原因。主要是她的文筆是超脫的、不俗的,如同秋季草葉上的露珠那樣晶瑩與剔透……在讀者中類似於她那樣心理的男人、女人也不少哩!”
無意中我發現喜歡蕭紅作品的人就心態而言有的人很像蕭紅——比如台灣的作家“三毛”——無論從外貌形象到神態感覺都很近似蕭紅呢!當我把這有些怪異的念頭講給父親聽的時候,他隻是如同一個預言家般淡淡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