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婚戀 10.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節選)
蕭 軍
前 言
第一信
由船上寄——上海
(1936年7月18日發)
君先生:
海上的顏色已經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這是黃昏以後我才給你寫信,艙底的空氣並不好,所以船開沒有多久我時時就好像要嘔吐,雖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現在船停在長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並沒寫完就停下了。
到東京再寫信吧! 祝好!
瑩 七月十八日
源先生好! 瑩
注釋:
這是她去日本在船上寫來上海的第一封信。
1936年我們住在上海。由於她的身體和精神全很不好,黃源兄提議,她可到日本去住一個時期。上海距日本的路程不算太遠,生活費用比上海也貴不了多少;那裏環境比較安靜,既可以休養,又可以專心讀書、寫作;同時也可以學學日文。由於日本的出版事業比較發達,如果日文能學通了,讀一些世界文學作品就方便得多了。黃源兄的夫人華女士就正在日本專攻日文,還不到一年,已經能夠翻譯一些短文章了。何況有華夫人在那裏,各方麵全能夠照顧她……
經過反複研究商量,最後我們決定了:她去日本;我去青島,暫時以一年為期,那時再到上海來聚合。
也由於這時《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書店給結下了一筆代賣的書價來,數目約三二百元,我們各自帶了一部分。她因為出國就多帶一些,我則少帶一點。
具體上船的日期和時間無從記憶了,從她發信的日期來推斷,可能是在7月16、17日之間。
我們自從1932年間同居以後,分別得這樣遠,預期得這樣久,還是第一次,彼此的心情全很沉重這是可以理解的!
過去由於貧窮,兩個人總是睡在一張小床鋪上的,這對於彼此充分休息全受幹擾,特別是對於容易失眠的她。到了上海,有一次竟借到一張小床,她很勇敢地自願到那張小床上去住,我也同意……
我們所住的是一間不算太大的二層前樓,我的床安置在東北角,她的安置在西南角,臨睡時還彼此道了“晚安”!
正當我朦朦朧朧將要入睡時,忽然聽到一陣抽泣的聲音,這使我驚醒了,急忙扭開了燈,奔到她的床邊去,我以為她發生了什麼急症了,把手按到她的前額上焦急地問著: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她沒回答我,竟把臉側轉過去了,同時有兩股淚水從那雙圓睜睜的大眼睛裏滾落到枕頭上來。
她的頭部並沒熱度,我又扯過她的一隻手來想尋找脈搏,她竟把手抽了回去……
“去睡你的吧!我什麼病也沒有!”
“那為什麼要哭?”
她竟格格地憨笑起來了,接著說:“我睡不著!不習慣!電燈一閉,覺得我們離得太遙遠了!”眼淚又浮上了她的眼睛。
我明白了,就用指骨節在她的前額上剝啄了一下說:
“拉倒吧!別逞‘英雄’了,還是回來睡吧!……”
如今她竟一個人離開祖國和親人,孤零零地飄蕩在那無邊無際的海洋上遠去異國,正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所說:“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這心情我們彼此雖是相同的,但對於離去者將更要淒惘和哀傷!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1978年8月26日於海北樓
第十八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9日發,9月26日到)
均:
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來解。
學校我每天去上課,現在我一麵喝牛奶一麵寫信給你,你十三和十四發來的信,一齊接到,這次的信非常快,隻要四五天。
我的房東很好,她還常常送我一些禮物,比(如)方糖、花生、餅幹、蘋果、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就擺在窗台上。我給你的書簽謝也不謝,真可惡!以後什麼也不給你。
我告訴你,我的期限是一個月,童話終了為止,也就是十月十五前。
來信盡管寫些家常話。醫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將來問華就知道這邊的情形了。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來,現在我已經不再要了。這一個月,什麼事也不管,隻要努力童話。
小花葉我把它放到箱子裏去。
祝好。 小鵝 九月十九日
注釋:
我是很喜歡給她起一些“諢名”的,例如:小麻雀、小海豹、小鵝……之類。
小麻雀——是形容她的腿肚細,跑不快,跑起來,兩隻腳尖內向。
小海豹——是說她一犯困,一打哈欠,淚水就浮上了兩隻大眼睛,儼然像一隻小海豹。
小鵝——是形容她,一遇到什麼驚愕或高興的事,兩隻手就左右分張起來,活像一隻受驚恐的小鵝,或者企鵝!……
在起始我給她起這些外號,她要表示很生氣,慢慢她就承認了,慢慢自己也就以此自居了,“小海豹”、“小鵝”就是一例。
盡管那時期我們的生活是艱苦的,政治、社會……環境是惡劣的,但我們從來不悲觀,不愁苦,不咳聲歎氣,不怨天尤人,不垂頭喪氣……我們常常用玩笑的,蔑視的,自我諷刺的態度來對待所有遇到的困苦和艱難以至可能發生或已發生的危害!這種樂觀的習性是我們共有的。
不管天,不管地,不擔心明天的生活;蔑視一切,傲視一切,……這種“流浪漢”式的性格,我們也是共有的。
正因為我們共有了這種性格,因此過得很快活,很有“詩意”,很瀟灑,很自然……甚至為某些人所羨慕!……
在我們相識不久,我曾寫了幾首詩,如今有的還留在我的記憶中,順便寫在這裏:
浪兒無國亦無家,隻是江頭暫寄槎;
結得鴛鴦眠更好,何關夢裏路天涯?
浪拋紅豆結相思,結得相思恨已遲;
一樣秋花經苦雨,朝來猶傍並頭枝。
涼月西風漠漠天,寸心如霧複如煙!
夜闌露點欄幹濕,一是雙雙俏倚肩。
另外還有一些,但現在已經記憶不起來了。
從這封信中看得出,她的情緒又比較安定,好了起來,連她寄我的書簽,我忘了向她道謝也翻起“小腸”,並宣誓此後什麼也不給我,而且出口傷人竟罵我“可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嶗山我給她采了幾片小花葉,寄給了她……1978年9月5日於海北樓
第三十三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18日發,12月25日複)
三郎:
今日東京大風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氣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人家歡歡樂樂,但是與我無關,所謂趣味,則就必有我,倘若無我,那就一切無所謂了。
我想今天該有信了,可是還沒有。失望失望。
學校隻有四天課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後再說,或是另外尋先生,或是仍在那個學校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