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紀念 2.追憶蕭紅(1 / 3)

第三輯 紀念 2.追憶蕭紅

許廣平

自從日本人占領了東北,成立偽滿洲國之後,許多東北作家都陸續逃亡到山海關裏來了。在1934年的10月,蕭紅和劉軍兩先生(那時的稱呼,即蕭軍)到了人地生疏的上海,“就是還沒有在這土裏下根。”(見魯迅給劉軍信)非常之感覺寂寞和頹唐,開始和魯迅先生通訊。在一個多月之後的11月27日,由於他們的邀請,魯迅先生和我們在北四川路底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做第一次的會麵了。

人每當患難的時候遇到具有正義感的人是很容易一見如故的。況以魯迅先生的豐富的熱情和對文人遭遇壓迫的不幸,更加速兩者間的融洽。為了使旅人減低些哀愁,自然魯迅先生應該盡最大的力量使有為的人不致頹唐無助。所以除了撥出許多時間來和蕭紅先生等通訊之外,更多方設法給她們介紹出版,因此蕭紅先生等的稿子不但給介紹到當時由陳望道先生主編的《太白》,也還介紹給鄭振鐸先生編的《文學》,有時還代轉到良友公司的趙家璧先生那裏去。總之是千方百計給這些新來者以溫暖,而且還盡其可能給介紹到外國。那時美國很有人歡迎中國新作家的作品,似乎是史沫特萊女士也是熱心幫助者,魯迅先生特地介紹他們相見了。在日本方麵,剛巧鹿地亙先生初到上海,他是東京帝大漢文學係畢業的,對中國文學頗為了解,同時也為了生活,通過內山先生的介紹,魯迅先生幫助他把中國作家的東西,譯成日文,交給日本的改造社出版,因此蕭紅先生的作品,也曾經介紹過給鹿地先生的。從這裏我們可以得知蕭紅先生的寫作能力的確不錯,而魯迅先生的無分成名與否的對作家的一視同仁也是使得許多青年和他起著共鳴作用的重要因素。

作為東北人民向征服者抗議的裏程碑的作品,是如眾所知的《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這兩部作品的出現,無疑地給上海文壇一個不少的新奇與驚動,因為是那麼雄厚和堅定,是血淋淋的現實縮影。而手法的生動,《生死場》似乎比《八月的鄉村》更覺得成熟些。每逢和朋友談起,總聽到魯迅先生的推薦,認為在寫作前途上看起來,蕭紅先生是更有希望的。

在多時的習慣,養成我們不愛追求別人生活過程的小小經曆,除非他們自己報道出來,否則我們絕不會探討的,就是連住處也從不打聽一下。就這樣,我們和蕭紅先生成了時常見麵的朋友了,也還是不甚了然的。不過也並非絕無所知,片段的談話,陸續連起來也可能得一個大致的輪廓。譬如說:談得高興的時候,蕭紅先生會告訴我們她曾經在北平女師大的附屬中學讀過書。並且也知道她還有父親,母親是死了,家裏有一位後母,家境很過得去。也許,她喜歡像魚一樣自由自在的吧,新的思潮浸透了一個尋求解放舊禮教的女孩子的腦海,開始向人生突擊,把舊有的束縛解脫了,一切顯現出一個人性的自由,因此惹起後母的歧視,原不足怪的。可憐的是從此和家庭脫離了,效娜拉的出走!從父親的懷抱走向新的天地,不少奇形怪狀五花八門的形形色色的天地,使“娜拉”張皇失措,經濟一點也沒有。在旅邸上,“秦瓊賣馬”,舞台上曾經感動過不少觀眾,然而有馬可賣還是幸運的,到連馬也沒得賣的時候,也就是蕭紅先生遭遇困厄最慘痛的時候,這時意外地遇到劉軍先生,也是一位豪爽俠情的青年,可以想象得出, 這就是他們新生活的開始。他們在患難中相遇,這一段變故是值得歌頌的,直至最後,她們雖然彼此分離,但兩方都從沒有一句不滿的話,作為向對手翻臉的理由,據我所聽到,是值得提起的。

當然不能否認,蕭紅先生文章上表現相當英武,而實際多少還賦予女性的柔和,所以在處理一個問題時,也許感情勝過理智。有一個時期,煩悶,失望,哀愁籠罩了她整個的生命力,然而她還能振作一時,替劉軍先生整理、抄寫文稿。有時又訴說她頭痛得厲害,身體也衰弱,麵色蒼白,一望而知是貧血的樣子。這時過從很密,差不多魯迅先生也時常生病,身體本來不大好。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地耽擱在我們寓裏。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蕭紅先生大半天之後走到樓上,那時是夏天,魯迅先生告訴我剛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時會睡一下中覺的,這天全部窗子都沒有關,風相當的大,而我在樓下又來不及知道他睡了而從旁照料,因此受涼了,發熱,害了一場病。我們一直沒敢把病由說出來,現在蕭紅先生人也死了,沒什麼關係,作為追憶而順便提到,倒沒什麼要緊的了。隻不過是從這裏看到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連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