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紀念 4.憶 蕭 紅
梅 林
兩個月以前,從朋友那兒看到魯彥給他的信裏有這樣的一句:“聞蕭紅於香港陷落時病死。”
在戰爭時期,一個人的死,原是很平常的,尤其是病死。這頗像秋風狂吹落葉,不大使人注意,——戰爭是把人的情感磨折得僵化了。然而,倘死者是你的親人,朋友,你卻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總還是要感到悲哀的。當時我辭別了朋友,帶了一顆沉重的心走回家來。我隻能以“希望”安慰自己,就是希望這不幸的消息是訛傳的。及後陷港友人相繼脫險歸來,直接證實了蕭紅的死訊,希望破滅,於是我為不幸而死去的友人低垂下頭。
最近八九年來,在中國女作家中比較勤謹寫作的是蕭紅。她不斷的以作品和讀者對麵,和曆史對麵,並在中國文藝園地上開放著還算健康美麗的花朵。關於這一點,正直的讀者,大概是不會否認的。現在她死了,為貧病所逼,死在恐怖的香港。這是中國文藝界的損失。她正年輕,死得太早了。
1934年夏天,由於寂寞,我離開了煙台——那曾經生活了三年的東山葡萄園和渤海濱,到青島去,參加友人劉君剛接辦過來的一個日報(《青島晨報》)的編輯工作。就在那個時候,我同三郎(蕭軍)悄吟(蕭紅)老李(舒群)認識了。他們從東北逃亡出來不久,和我們一道工作。也許因為我們都有著以文學為事業的野心,並且都正在下死勁寫作著的緣故,在報館裏的同人中,我們相處的比別人更好,更投契。我是住在報館裏的,三郎和悄吟則另外租了一間房子。自己燒飯,日常我們一道去市場買菜,做俄式的大菜湯,悄吟用有柄的平底小鍋烙油餅。我們吃得很滿足。
三郎戴了一頂邊沿很窄的氈帽,前邊下垂,後邊翹起,短褲、草鞋、一件淡黃色的俄式襯衫,加束了一條皮腰帶,樣子頗像洋車夫。而悄吟用一塊天藍色的綢子撕下粗糙的帶子束在頭發上,布旗袍,西式褲子,後跟磨去一半的破皮鞋,粗野得可以。於是,我們徜徉在蔥鬱的大學山,棧橋,海濱公園,中山公園,水族館,唱著“太陽起來又落山哪”;而在午後則把自己拋在彙泉海水浴場的藍色大海裏,大驚小怪的四處遊泅著。悄吟在水淹到胸部的淺灘裏,一手捏著鼻子,閉起眼睛,沉到水底下去,努力爬蹬了一陣,抬起頭來,嗆嗽著大聲喊:
“是不是我已經泅得很遠了?”
“一點兒也沒有移動,”我說,“看,要像三郎那樣,球一樣滾動在水麵上。”
悄吟看了一看正在用最大的努力遊向水架去的三郎,搖頭批評道:
“他那種樣子也不行,毫無遊泳法則,隻任蠻勁,拖泥帶水地瞎衝一陣而已……,我還有我自己的遊法。”
她又捏著鼻子沉到水底下去。
我第一次看到悄吟的作品,是在我們的報紙副刊(三郎編)上發表的一篇小說《進城》。清麗纖細,然而下筆大膽,如同一首抑憂的牧歌。由這篇小說作引子,我讀著她和三郎合著的自費出版的《跋涉》。這是散文小品素描一類的東西(後來收入《商市街》裏麵)。屬於悄吟部分的,其筆觸清麗纖細大膽。我告訴她我的讀後感,她睜著清澈潤澤的大眼睛說:
“啊,是這樣嗎?是不是女性氣味很濃?”
“相當地。”我說,“但是這有什麼要緊?女性有她獨特的視覺與感覺,除開思想而外,應該和男性不同的,並且應該盡可能發展女性的特點的,在她的作品裏。”
其時她和三郎都在寫長篇,他們工作得很有規律,每天按時工作按時休息,因之成績很好。10月間,悄吟的長篇《生死場》全部完成;她朗誦一二節之後,我讀著她的原稿。筆觸還是清麗纖細大膽,好像一首牧歌。
“怎麼樣,阿張,”一天下午我將原稿交還她,她這樣問。
“感想還好。隻是全部結構缺少有機的聯係。”
“我也這樣感覺的。但現在為止,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就讓它這樣吧。”
三郎從書架上抽出一冊硬紙封麵的原稿冊,拍著它,並且翻動頁麵,如同一個孩子似的,傲然說:
“哼!瞧我的呢。”
“那麼,拿來讀它呀。”
“但是不忙,還沒謄清呢。”他說著放回書架裏去了。
這是《八月的鄉村》。
報館發生了問題,同人大體星散。我同三郎、悄吟一直將報紙維持到11月尾。我們窮得可以,吃不成烙餅、大菜湯了。將離開青島那一天,悄吟同我將報館裏的兩三副木板床帶木凳,載在一架獨輪車上去拍賣。我說:
“木床之類,我們還是不要吧?”
“怎麼不要?這至少可賣它十塊八塊錢。”悄吟睜著大眼睛說:
“就是門窗能拆下也好賣的。——管它呢。”
她大搖大擺地跟在獨輪車後麵,蹬著磨去一半後跟的破皮鞋。
12月初,我們坐上一隻日本船(好像是共同丸)的貨倉裏,同鹹魚包粉條雜貨一道,席地而坐,到上海去。
這是1934年末的事情。
我們到了人間的天堂同時又是人間地獄的上海。
我們住在一個廉價的客棧裏,然後分頭去找朋友和租房子。
第二天,我搬到少年時代的同學楊君的亭子間裏去了。地點在“法租界”環龍路的花園別墅。所謂亭子間是長二丈多寬約丈餘的小房子,隻能放兩張帆布床和一張寫字台,三個人座談就可以互相呼吸著從每個人嘴裏呼出來的炭酸氣。上海我是曾經短時期居住過好幾次的,但每次都是住在較寬暢的旅館裏。現在住著這相同火柴盒子的亭子間,我這個在北方海洋地帶生活慣了的人,好像一隻從廣垠的曠野被趕進牢籠裏的野狼一樣,煩躁而氣悶,覺得一天也住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