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砥礪心智 第六章 生命的行走
十多年了,一個影子一直揮舞不去,在腦海裏存留的時間愈長,思考的程度愈深。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遠在山西介休當兵回家探親的二哥騎自行車向縣城而去。秋天的早晨,細密的潮氣直沁入肌膚,毛孔裏冰涼冰涼的。
走到一座淺水河的橋上時,忽然看到一位盲人,移動著竹杖,試探地走在寬闊的路上。他走的不是很快,但卻很忙,因此看上去很快的樣子。此時路上行人不是太多,他戴副墨鏡,在極筆直平整的路上不停地敲打著,謹慎的甚至有點多餘。盡管時斷時續有過往的車輛,可路畢竟太寬了。倏忽間,我們忘記了,在他視覺裏,隻有路而無寬窄之分。
這位盲人,僅僅當作我們路上閑聊的對象,其實也沒有太多留意,我們一晃而過。
一路上,我和二哥談起了工作中的不如意來。我說我總是看到許多領導看不出的問題症結,但當我認真地提出來時,領導卻並不在意,我就有些失落。失落中夾雜著憤怒:“你看不見沒關係,可是你不接受,就是大問題。”二哥不時點頭讚同,並且稱我腦瓜聰明眼光敏銳等等。
二哥也發牢騷。他說他當連長那時候,已經三十多了。可人家二十出頭的毛孩子也當另一連的連長,搞得連隊一團糟,可年終卻升了職。“還不是因為他爺爺是軍長!”他隨意的一句話,也能聽出他的許多憤懣和無奈來。
我們兩個,騎行在路上,如同一下陷入無邊的迷茫、無措的生活黑洞中,似乎一時看不到希望了。
還好後來我們互相鼓勵,我們相信:有很多人也陷入了和我們一樣的“心情休養期”,老是一副暫時鬱鬱不得誌的樣子。
回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鍾了,邊行邊談,在縣城的邊緣地帶,就要擦肩而過時,我猛地對二哥說:“看……”順著我眼神的方向,二哥不解地望著那位盲人。
四十多歲的盲人大哥,和來時遇見的一樣,左右甩動著竹杖,敲打出並不悅耳的聲音。但他的擺動,絕不是肆意的抱怨式敲打,而是試探性地詢問——向路麵詢問。他腰板筆挺步履堅定。
驀地,我的感染神經被觸動了,下了車走近他,問:“大哥,你是要去哪裏呀?”
他怔了怔,然後坦然地說:“去心裏。”
“心裏?”我的心靈再次震顫。
“可不咋地。心中想哪就去哪兒。”盲人大哥慢慢地答複我。
去心裏?這豈不是沒有目的地行走?那是很累的,也是正常人所不願的。在紛繁複雜的社會交往工作中,我們自詡學會了很多,也掌握了許多捷徑和竅門,然而卻總是走得一塌糊塗卻自以為是。麵對盲人大哥清澈透明的回答,我肅然起敬,他不停地行走,追求的竟然是心靈。比一比,我的追求,我們的追求呢,豈不慚愧。
我忽然想問問他有沒有煩惱,卻又怕傷了他的自尊。一時,我變得囁嚅起來,吞吞吐吐地問:“你不覺得……”
“你是說‘悶’吧。”
“嗯。就沒有過嗎?”我極快地回答。
他釋然一笑,說:“悶啥?細想想,我的耳朵好好的,腿腳也靈活,想上哪兒就能去。比起那些腿腳不便的人來,眼睛看見了地方卻到不了,我還算幸運呢。我的生命就是趕路。”
他的目的地竟是生命的盡頭!和我們的目的地比起來,我們的不但寬廣遠大而且炫目。他的,簡單而單純,甚至有些荒唐。但他為了到達目的地,不斷地向路問詢,不斷行走,僅此而已。
如此一想,我便不敢再耽誤他趕路了。他要到自己理想的地方去。再談下去就不僅僅是浪費他的時間了,純粹是浪費他的生命。
再上路時,我和二哥都默默不語,心中反複咀嚼盲人的話——我的生命就是趕路。
每當心靈煩躁不安時,那位盲人用竹杖向路詢問的姿態,就浮現出來,在眼前晃動,我也在詢問,向盲人大哥詢問——這一切,值得煩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