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社會哲思 第十三章 鄉村鑰匙
鄉村的鑰匙丟了。
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農村,開門的鑰匙,就藏在門頭的門楣上、門洞裏、某個靠門的枯樹眼裏。放學回家的孩子,急急地或踮起腳尖或伸長胳膊,掏出鑰匙,匆忙地把插在筷籠裏的窩窩頭,咬在嘴裏馬上瘋也似的跑出門,找夥伴玩耍去了。
有時候,勞作在距離家很遠的地裏,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便托鄰居下午給拿個鋤頭過來,親切地喊一嗓子:鑰匙在門頭上,頭在門後邊。那是何等的親切啊。
那一年,為了打夠蓋房子的土坯,父親和二大爺,整整忙了半年的晚上。母親利落地掰開土坯的模子(那是用四根木頭組成,兩頭可以活動的框),然後灑上薄薄的一層鍋底灰,鏟上滿滿兩鐵鍁土填滿,父親便抬起石杵頭,一下一下,夯實了土。母親扭轉身,又向二大爺的土坯模子裏添土……
窮困的人家,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是力氣。一聲一聲沉悶的砸打中,五間房的土坯就堆砌在小隊的場上,磊出高高的曲裏拐彎的“胡同”,我和同伴們下了學,就在“胡同”裏快樂地成長。
等我家蓋好了房子,父親就又幫二大爺家打土坯。兩個壯年的男人,靠著寬闊的臂膀和幾大碗的稀粥,硬是豎起了兩座房,娶了妻生了兒。“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的心願父輩們靠體力完成了。
今天這樣的土坯房屋,在村裏幾乎已經蕩然無存了。二大爺家的土坯房緊臨我的新房。夏日的夜裏,我們聚集在他家,看電視、聊天、打手機,身心透涼。這自然的涼和空調營造的涼比起來,好比西施與東施。盡管誰都知道土坯房冬暖夏涼,卻沒有人願意住在這樣的住宅中了。要不是二大爺家在市裏買了新居室,他家也早拆掉了。
土坯房,已經隨時代遠去了,成了落後的象征。另外的一個象征,便是鄉村的鑰匙。如果現在,還有人對鄰居說,俺家的鑰匙在門頭上,準會讓大家吃一驚的。而且,誰家裏不是彩電冰箱洗衣機,誰肯把貴重的鑰匙交給別人呢。
村頭的夜裏,傳來陣陣機床的尖叫聲和氣錘的打砸聲,不知不覺傳入睡夢中。工業的文明給村莊增添了無數票子,扭開了工業文明的鎖,卻把那昔日的鑰匙,丟了。
春節回家的時候,大家聚集在一起,談論的多是今年你進了多少,明年準備到哪兒發財的話題。
我卻倏忽間想起,我躺在地頭的土岸上,枕著厚厚的玉蜀稈,甜甜地睡去。父親忙完了地裏的活,把我猛地放到拉車的驢、騾子身上,優哉遊哉,那時候,我心裏呀,為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興奮死了。
一道一道的防盜門,裝在了嶄新的門樓下。吃飯的時候,家家,就在客廳裏,看著新聞聯播,談論著今日說法,快樂地做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