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易拉罐
小時候,總是憎恨媽媽撿易拉罐。
花花綠綠的罐子,讓騎在自行車上的媽媽急停下來,還沒讓我回過神來,“啪”的一
聲,易拉罐在媽媽的腳下被踩成一個柿餅的樣子。媽媽彎下腰,喜滋滋地將它撿起來,
把它扔進自行車的前筐裏。
媽媽的這套動作自然而嫻熟,豈是一日之功。越是這樣想,我越是惱火,雖不曾指
望有一位在人前人後“金光閃耀”的媽媽,但我也不願意讓人指著自己的背影悄悄嘲
諷,說我有一位“撿廢品”的媽媽啊。
漸漸地,不和媽媽上街,不和媽媽走在一起,我住在媽媽為我搭建的安樂窩裏,自
由自在地生活著。易拉罐的聲音,永遠消失在耳膜之外了。
沒有想到,我會再一次與它相遇。
18歲那年,遠在另一個城市求學的我,突然遭遇“麻疹”的侵襲,高燒42℃,口吐鮮
血。躺在病床上,死神離我僅一步之遙。我喃喃地叫著:“媽媽,媽媽,你送我去北京治病
吧。”
等坐了幾天火車的媽媽匆匆趕到醫院,我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媽媽緊緊抓住我的
雙手,放在懷裏:孩子,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就是砸鍋賣鐵,我也送你去最好的醫院,治
好你的病啊。
出院的時候,經校方同意,媽媽帶我回家調養。一路上,我被媽媽包裹得像繈褓中
的嬰兒。深夜時分,我們在嶽陽下了火車。
昏黃的燈光下,媽媽扶著我說:“今晚回不去了,我們找家旅店住宿吧。”在長長短
短的小巷裏來回詢問,旅店女老板刻薄的眼光,讓我漸漸心浮氣躁。媽媽說:“我再問一
家,如果還是這樣貴,我們就回到起初的那一家吧,隻有那裏便宜。”我點點頭。就在此
時,我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深更半夜裏,“啪”的一聲,媽媽彎下腰,撿起那個“爛柿餅”易
拉罐,放進口袋裏……
我幾乎是一個箭步衝到媽媽麵前,抓起她的口袋,狠狠地將那個“爛柿餅”掏出來,
憤恨地扔到地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撿這玩意兒?”
媽媽僵立在那兒,半天沒有出聲,爾後將我拉進最後那家旅店,沒有問價,就住了
進去……
一個廢舊的易拉罐送到廢品收購站,可以賣5分錢,媽媽平均每天能撿20個易拉
罐,一個月能掙30元錢,用它補貼家用。
媽媽一個人開著一間豆腐作坊,淩晨兩點就起來磨豆腐,每月400元錢的收入,是
不能隨意花費的,都要寄到學校,供我一個月的開銷。
幾年來,媽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不舍得吃一餐肉,僅僅將散落在大街小巷的易拉
罐撿起來,卑微地生活著。
懂得這一切,我已經大學畢業了……
“幾年來,媽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不舍得吃一餐肉。僅僅將散落在大街小巷的易
拉罐撿起來,卑微地生活著。”這是《媽媽的易拉罐》中最讓我感動的一段話,初看感人,
再看流淚。世上沒有卑微的母親,即使她卑微地活著。當我們鄙棄母親的不合潮流、與
時尚的格格不入時,我們為什麼不想想,是誰讓我們與流行接軌,讓我們和時尚相擁,
是我們最敬愛的父母啊!他們給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資格,並竭盡全力地讓我們生
活得越來越好,我們有什麼權利指責他們的落伍和寒酸呢?
母親
世上有一部永遠寫不完的書,那便是母親……
那一年,我的生母突然去世,我不到8歲,弟弟才3歲多一點兒,我倆朝爸爸哭著
鬧著要媽媽。爸爸辦完喪事,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回來了她,後
麵還跟著一個小姑娘。爸爸指著她,對我和弟弟說:快,叫媽媽!”弟弟嚇得躲在我身
後,我噘著小嘴,任爸爸怎麼說就是不吭聲。“不叫就不叫吧!”她說著,伸出手要摸摸我
的頭,我扭著脖子閃開,說就是不讓她摸。
望著這個陌生的娘兒倆,我首先想起了那無數人唱過的淒涼小調:“小白菜呀,地
裏黃呀,兩三歲呀,沒有娘呀……”我不知道那時是一種什麼心緒,總是忐忑不安地偷
偷看她和她的女兒。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從來不喊她媽媽;學校開家長會,我硬是把她堵在門口,對同
學說:“這不是我媽。”有一天,我把媽媽生前的照片翻出來掛在家裏最醒目的地方,以
此向後娘示威。怪了,她不但不生氣,而且常常踩著凳子上去擦照片上的灰塵。有一次,
她正擦著,我突然向她大聲喊著:“你別碰我的媽媽。”好幾次夜裏,我聽見爸爸在和她
商量:“把照片取下來吧!”而她總是說:“不礙事兒,掛著吧!”頭一次我對她產生了一種
說不出的好感,但我還是不願叫她媽媽。
孩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大人的心操不完。我們大院有塊平坦、寬敞的水泥空
場。那是我們孩子的樂園,我們沒事便到那兒踢球、跳皮筋,或者漫無目的地瘋跑。一天
上午,我被一輛突如其來的自行車撞倒,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立刻暈了過去。等我醒
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裏了,大夫告訴我:“多虧了你媽呀!她一直背著你跑來的,生
怕你留下後遺症,長大了可得好好孝順她呀……”
她站在一邊不說話,看我醒過來便俯下身摸摸我的後腦勺,又摸摸我的肚子。我不
知怎麼搞的,第一次在她麵前流淚了。
“還疼?”她立刻緊張地問我。
我搖搖頭,眼淚卻止不住。
“不疼就好,沒事就好!”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從醫院到家的路很長,還要穿過一條漆黑的小胡同,
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剛才她就是這樣背著我,跑了這麼長的路往醫院趕的。以
後的許多天裏,她不管見爸爸還是見鄰居,總是一個勁兒埋怨自己:“都賴我,沒看好孩
子!千萬別落下病根呀……”好像一切過錯不在那硬邦邦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樣調皮,
而全在於她。一直到我活蹦亂跳一點兒沒事了,她才舒了一口氣。
沒過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就來了,隻是為了省出家裏一口人吃飯,她把自己的親生
閨女,那個老實、聽話,像她一樣善良的小姐姐嫁到了內蒙古。那年小姐姐才18歲,我
記得特別清楚,那一天,天氣很冷,爸爸看小姐姐穿得太單薄了,就把家裏唯一一件粗
線毛大衣給小姐姐穿上,她看見了,一把給扯了下來:“別,還是留給她弟弟吧,啊!”車
站上,她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向女兒揮了揮手。寒風中,我看見她那
像枯枝一樣的手臂在抖動,回來的路上她一邊走一邊叨叨:“好啊,好啊,閨女大了,早
點尋個人家好啊,好!”我實在是不知道人生的滋味兒,不知道她一路上叨叨的這幾句
話是在安撫她自己那流血的心。她也是母親,她送走自己的親生閨女,為的是兩個並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