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我的父親母親

無意間,在老家發現了幾本相簿。翻開來,裏頭整齊存放著的不是照片,而是我父母親年輕時來往的書信。我也想稱它們為情書,但是那個年代的人表達含蓄,你情我愛是不提的,更像是家書。一張張泛黃的紙張,大部分是母親寫的。內容不離生活瑣事,偶有岔題的,就是盼著那當海軍艦長的丈夫早日歸來。這些信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在我兩歲時,父母便離異,他們的相處方式我從來沒有記憶。這些信自然成了當時點點滴滴的見證。

相互依靠的情義

母親是韓國華僑,中文程度自然不及父親。於是我看到,每封母親寫的信上,都會有一個一個紅筆圈著的錯別字,那是父親幫她挑出來的,然後又把信寄回給我母親。我母親收到後都會在被訂正的字旁寫上一整行對的字,就像小學生被罰寫生字。因此,每封母親的信,都要這樣兩度易手,家書除了講講家中事,也是國文教材。父母倆如此不厭其煩,大約也是相互依靠的情義。及至想到他們的離異,讓我不禁鼻酸。

據說他們從未吵過架。我也好奇,每個人都好奇,他們從沒吵過架,為何離婚?到了我自己談戀愛,才有體會,不吵架的伴侶才是要命。父親是一個過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以為有比他高的人先頂著。錯了一個字會自行補寫一行的母親非常不一樣。母親不能說杞人憂天,但卻事事要求盡善盡美。她的每一個今天,可以說都是在為明天做準備。她又要求自己麵麵俱到,有時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據說我姐出水痘的那一天,她跑去照顧親戚家發燒的女兒,認為這樣才是周到。這樣的兩個人,一個死皮賴臉時,另一個可能在懷疑“他是怎麼回事”,自然不能說水乳交融。

據大阿姨形容,我媽私底下對我爸,還是那樣一絲不苟地周到。當時爸爸的辦公室離家隻需要走5分鍾的路,他中午都會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我媽下午需要幫我們洗澡,她會把毛巾先墊在浴缸裏,再用毛巾把水龍頭包起來,這樣,放水的聲音就不會吵到睡午覺的爸爸。但午間無聊的小孩兒終究會吵,我媽就隻好帶姐妹倆去台灣療養院旁的公園玩一個小時,這樣爸爸才能完全清靜。但這種周到發揮到極致,就是兩個人的壓力了。我爸回家進門不願意脫鞋,這對有潔癖的媽媽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她又不忍心改變丈夫的習慣,於是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沿著爸爸從門口到房間的路線鋪上毛巾,以防地板弄髒。

考驗兩個人不同的價值觀

爸爸的不羈性格,讓他在還很年輕時,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軍不做,拿了10萬元退役金,開了間“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顧名思義,來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學愛好者,爸爸遇見了,都轉身跟媽說“不能收錢”。這樣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終的。但可能賠了家咖啡廳還不夠快意,他接著開了家電影公司。我媽懷著我的時候,就挺著大肚子在電影街穿梭,大概自動化身為“製片”之類的。爸爸自己寫了劇本,投資了一部據說很前衛的電影,叫《不敢跟你講》,女主角是歸亞蕾。1970年的金馬獎,片中的小孩兒(俞健生)還因此片得了最佳童星獎。但片子上演前,因為內容涉及師生戀而被禁映,可見當時的電影檢查對良善風俗的標準定得很嚴格。拍了部不能上映的電影,自然就不是投資,而是相當於把錢丟進水裏。

這些點滴小事不見得直接關係到他們的離異,但畢竟一步步考驗著兩個人不同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