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父 與 女

為翻尋一件秋衣,無意中又在箱底看到了那條圍巾,那是用黑色絨繩結成的,編

織著寬寬的條紋。在這素樸的毛織物裏,編織著我終生難忘的故事。

是十多年前了,一個風雪漫天的日子,父親自故鄉趕來學校看我。

他著了件灰綢的皮袍,衰老的目光,自玳瑁邊的鏡片後濾過,直似秋暮夕陽那般

溫暖、柔和,卻充滿了感傷意味。他一手提了個衣包,另一隻手中呢,是一隻白木製

的點心盒,上麵糊了土紅的貼紙,一看便知是家鄉的出品。

那寬敞的會客室,在這大雪的黃昏,是如此冷落,隻有屋角的長椅上,並坐著家

政係的儀和她的男友。他們在寫意地輕彈著吉他,低聲吟唱之餘,時而飄來好奇的目

光,打量著我們父女。

父親微微佝僂著身子,頻頻拂拭著衣領、肩頭殘留的雪花說:

“自從古城淪陷,不知情形如何,我和你母親時刻記掛著你,隻是火車一直不

通。我真埋怨自己,當年隻埋頭讀些老古書,自行車都不會騎。不然,阿筠,爸爸

會騎自行車來看你的啊!”

外麵仍然飄著雪,將窗外鬆柏漸漸砌成一座座銀色的尖塔,那細弱樹枝,似又不

勝負荷,時有大團的積雪,飛落上空階。隨著那蒼老的聲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圖

畫——一個老人,佝僂著背脊,艱難而吃力地,在凝凍了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地踏著

一輛殘舊的自行車。六十二歲的父親,竟想踏自行車走六百裏的路來看我……我隻呆

呆地偏仰著臉,凝望著那玳瑁鏡架後夕陽般的溫暖、柔和、感傷的目光,勉強擠出一

絲微笑。但一滴淚,卻悄悄地自眼角滲了出來。

父親自衣包中取出我最愛讀的《飲冰室文集》和母親為我手縫的花條絨襯衣,他

轉身又解開那點心盒上的細繩,裏麵,是故鄉的名產——蜂糕。

“你母親說,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拿起一塊,放在我的麵前,又擺

到我的手上。嗬,那被煙蒂頭熏染得微黃的衰老的手指,此刻似乎還在我的眼前晃動。

當時,也許是我的虛榮造成了我的靦腆吧,在那衣著入時、舉止瀟灑的兩個男女

同學注視下,對著這故鄉土物,好像有什麼哽在喉頭,竟無法吞咽,隻窘迫得漲紅了

臉。叮咚的吉他正奏出一支《南洋之夜》,婉美的曲子譜出的異國情調,又怎樣揶揄

著那一盒鄉土味的蜂糕,又怎樣地揶揄著人間最樸實、真摯的父愛嗬!

天色漸漸地昏暗了,我終於拾起那隻“原封沒動的”點心盒,隻和父親說了一句:

“我拿回宿舍留著慢慢吃吧,天快黑了,我去拿書包,順便請個假到旅舍去看

母親!”

到了旅舍,母親正在窗前等待著我們。我絮絮地向母親訴說著學校的生活,父親

在一旁翻看著我書包裏的書稿,好像希望憑借了它們,來了解這逐漸變得古怪而陌生

的女兒。

半晌,父親放下了書,吸了一口煙,他囁嚅著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在遲疑著:

“阿筠,你在同學中間,也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嗎?我是說……”

“沒有,談這個做什麼,我要讀一輩子書!”沒等他說完,我便悻悻地打斷了他

的話頭。

最慈和體貼的母親,向父親使了個警告的眼色,似乎說:

“你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執拗性情,少惹她氣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