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鸞從來不曾在鄒吾麵前這樣哭過。
他是很柔弱,可是他也是太知禮得體的孩子,四十九,他再崩潰、再委屈、心境再絕望、蕭索,他也沒有對誰宣泄過。最開始和鄒吾不熟,他不敢哭,幾乎是在賠心地活著,後來熟了,他又不能哭,所有的眼淚他都是偷偷地忍著,挨了打、受了傷也不敢抱怨。
可此時,他就像個受了大委屈的孩子,終於忍到了極點,以他父親葬禮的名頭做遮掩,哭這一連四十幾的折磨,哭他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公的遭遇,哭他的生離、死別、勞碌、疾病、毆打和傷痛,哭他所有曆盡的劫波。
可這駭人的發泄就像刀一樣,鄒吾抱著他,隻感覺那每一聲都在他的血肉裏翻攪。
他不斷親吻他的鬢角、撫摸他的頭發,想讓他安靜下來,但是根本不管用,辛鸞的哭聲淒厲尖銳,哭到根本停不下來,他哭盡了所有的力氣,最後開始急劇地倒氣,死死地抓著胸口,好像要撐不過了一樣。
鄒吾滿頭大汗,最後隻能束手無策地把他打橫抱起來,在人群裏艱難後退。
他們是忽然被人攔住的。
鄒吾被辛鸞哭得方寸大亂,在移動的人海裏幾不辯路,來人身量不高,很是單薄,穿著柳營低階的製服,忽地抓住了他。
鄒吾一臉煩躁,看到人就想上腳踹,是那人忽地急惶惶地先開口,“我,是白角,我叫白角,他……他認識我……”
鄒吾冷冷皺眉,眼前的年輕柳衛狠狠地瑟縮了一下,惶然地去看他懷裏的辛鸞,結巴道,“殿、殿、殿……您,還記得我嗎?殿下去歲扶手之恩,白角不敢稍忘。”
辛鸞渾身發抖,看他一眼,根本也不出話,隻抓緊了鄒吾的衣襟,好在沒有露出什麼戒備神色。
白角這才趕緊道,“是樊……樊副將,教我過來的,這裏我駐紮半個,月,我熟,我帶你們走出去……”
忽然闖出來一個人幫他們,是很可疑的,但是這個時候,鄒吾和辛鸞都沒有什麼精力來管這些了,他們的局麵已經落到最低點,此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們早已不怕更壞了。
不過這白角還真的是過來幫他們的。樊邯任職之後,因為出身寒微,又得了濟賓王一鱗半爪的看中,便在最得臉的時候,提出將柳營比武落選的寒門子弟集合安置成親衛一隊,宮變那樊邯雖然是整個濟賓王布局的一環,在王城中阻截鄒吾和段器,但是當時完全是聽命行事,根本不曉得整個大局,他也是在後來越發覺得當時事態有鬼。
樊邯是在演武場上與鄒吾、卓吾交過手的人。招式見人品,他不信鄒吾會是反賊,卓吾又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他們還喝過一次酒,他更不信卓吾會擄走太子,更重要的是,段器是含章太子此前最倚重的護衛,他想要下手,時機實在是太多了,真的不必要縱馬從王庭殺到王城。
可是他知道沒有用處的。
他隻是北方山口曾經放牛的兒郎,無家無室,無依無靠,行走神京,連口音都會被人嘲笑,北伐回京時或許出過那麼一時的風頭,贏了不少世家子弟,可濟賓王所謂的眷顧就像是北方四月的氣不可捉摸,翻手可以給他灼熱的賞賜,覆手就可以給他冰冷的懲罰,如今曾經他的手下敗將,不也傲然居於他頭頂,拿他當執鐙敲鞭的下等軍士……他從蒼茫的河朔來到神京的那一,就注定困在這蛛網般的朝中局勢裏,如此形勢,他沒有能力、更沒有資格,去置喙陰森華麗的王庭中的權利傾軋。
段器被俘之後就被拔了舌頭,一心待死,是剛剛他反常的掙紮給了樊邯示警。樊邯敬慕這樣忠心不二、鐵骨錚錚的漢子,也不忍心他身死後魂靈不安,所以打馬回看的瞬間瞧到了疑似含章太子的人,便暗中傳了親衛白角去看,如果有需要,可以幫上一二。
樊邯預測沒錯,白角潛過去一看到活生生的辛鸞,激動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看他身體虛弱成這樣,當即提出可以帶他們走出去。
昨夜梓宮駐蹕,現在墉城空虛。百姓都是繞行墉城,隻有先王的儀仗護衛們可以自如穿行墉城南北城門。
卓吾提著辛鸞的鞋,焦灼慌亂地等在墉城北門口,眼看著他們從人流中擠出來,不由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