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疫的防控,比起疫症本身,更難的其實是人性、輿論、國家、官員與民眾——那個時候的辛鸞並不能完全體悟這一點,但是他也能敏銳地猜測出,單就是官員這一關他就不好過。
黃壺剛才站在在太醫署那一列陣的極邊上的後麵,一聽是醫署的事情,已然是滾出好幾層的冷汗,此時聽到傳喚,三步並作兩步往祭台前跑,跑到距離辛鸞二十步前倉皇跪倒,“臣黃壺,叩見殿下!”
“嗯……”辛鸞以手支額,沒什麼情緒起伏,隨手把那紙卷放在一邊,隨口一問,“下山城的的醫署這些是關閉了嚒?”
這一查一問就跑不了的事,黃壺隻能開口實話:“回稟殿下,下山城的主要醫署,的確……已是關閉多日……”
辛鸞又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能實話的這就好辦了,有司衙門和時風月對質著,總能把實情個明白,他目光輕柔地瞥過台下,“都平身吧,時醫生,你把你知道的先跟諸位臣工。”
“是!”
終於不用擔心那張要命的紙卷了,時風月清晰地迸出一個字,當即利落地站起:這個局麵她並不怕,她謝太子未做與她熟稔之態,也謝太子沒有公然問她紙上的內容,更謝這殿下幹脆地另起話頭,直接把這位不見廬山真麵的黃壺黃大人拎出來直接對峙。
“民女是從上個月開始發現下山城百姓這種病例,起初患者是身體出現紅斑,發熱,同時伴有有輕度的幹咳、乏力、呼吸不暢,民女按照傳統的春夏之交時病進行診療,六成病人痊愈,四成病人的病情急轉直下,身上紅痕全部蔓延,出現囊胞,變黃,破裂時流出黃漿和白漿,若觸之,觸之者快則七日,慢則十四日後會產生同樣病症,病情洶洶,難以遏製,嚴重者直接喪命……”
“時醫生,我無意冒犯。”官員中忽然有人插言,“你六成痊愈,四成重病,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你醫術不精,所以才造成病人病情加重,有人喪命啊?”
時風月聽著這坐在岸上看帆船的口氣,眸光就跟著一利,她看了那官員一眼,並沒有理會,不動如山地繼續陳述,“我這幾月一直在壬區醫署坐診,單是壬區一家便已經是人滿為患,經我手疑似病情七十餘人,現在新增病人扔在持續增加,這位大人可以質疑我的醫術,但我也要提醒您一句,單是壬區,這樣的病例規模已經足夠引發一場大疫,各位大人,還不警惕嚒?”
“你這是危言聳聽!我公幹的衙門距離下山城的醫署也就是一條街,你的病人人滿為患,我們怎麼不知道?”
“一街之隔也有地迥然,”時風月回身,目光冷利,“大人日理萬機,平日裏真的有去了解過那隔街的民生嚒?”
“或許……隻是熱症呢?”有官員溫和地質疑,“看你的病情,也有可能是熱症,你初來乍到不清楚,咱們渝都哪一年沒有因為熱症病死過人呢?”
“是啊!胡大人得有道理!”又一個人開口了,他朝著辛鸞用力地叩首,慷慨道,“殿下,每一年都有人將災情無限誇大,然後從朝廷的賑濟款中謀私利!實際上所反映的災情的人數與實際嚴重不符,這下山城到底是否為女醫師的所言這般的嚴重,也待考量!”
“下山城十個區,為何隻你一個區來鬧事?為何沒有聽到過別的區的稟告?隻七十餘人的疑似病人就來幹擾大典,你可知我們渝都的官員就有多少?二百七十餘人!就這樁事也值得大驚怪衝撞殿下?!”
還沒等時風月到可以和黃壺對峙的地方,底下的官員就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地把她淹了,官員同仇敵愾,口吐震耳聲音,最開始還是一人一句一句地,後來根本就是好幾個人一起開口,那簡直根本是聽不清誰是誰,誰又了什麼,辛鸞輕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偏頭的刹那與底下的胡十三對了下目光。
時風月和草藥和病人打交道可以,明顯是招架不住這些人,逼到極處,她隻能斷喝一聲自證清白,“殿下!我不是來鬧事的,我是來諫言的!”
底下的官員見了,也是齊聲一喝:“殿下!萬萬不可輕信一麵之詞!他們趁著祭神大典來擾亂國政,危言聳聽!實該重責!”
“肅靜!”
辛鸞閉著眼捏著鼻梁,胸中的血氣一下一下地往喉嚨口湧,知道現在不擺平幾個,時風月今是不用繼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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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該吃藥了……”翠兒站在後台台下,看著台上的辛鸞,咬著嘴唇,憂心忡忡。
辛鸞吃藥是按著時辰來的,現在日轉正午,辛鸞單就那身厚重的衣服常人就受不住,她肉眼可見有汗彙成了流從辛鸞的脖頸和耳後淌下來,她不懂前朝的傾軋博弈,卻也知道不送藥辛鸞身體就會先垮掉。
她咬了咬牙,把藥盅從食盒裏拿出來,托在板子上,又放了一方折好的手帕,“不管了,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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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壺。”
一絲風也沒有,若有官員離近了看辛鸞,會發現這個少年的臉上全是冷汗,十六歲的人,一手搭著雲紋如意的椅圈,一手攏在身前,一條背脊繃得筆直,矜持著,動也不動。
“你負責下山城醫署,這幾日下令將醫署關閉。為什麼?”
辛鸞親自問話了,大朝會當時的情景曆曆在目,申不亥呼吸一緊,顯然是緊張了。
好在黃壺剛才並沒有摻和那些官員質問,站了一會兒,此時已冷靜多了,聽辛鸞問他,他咽了口唾沫,抬頭作答:“回稟殿下,臣不是無故將醫署關閉的。今日大典朝廷籌備良久,人手不足,臣這才主動將公門人員調撥到中山城配合,想著事有輕重緩急,殿下聞了也一定寬容,這才在公事上緩了緩……是卑職耽誤了大事,是卑職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