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殊死(18)(1 / 3)

佛地震有六相,動、起、湧、震、吼、擊,各相複為三種,聲若奔馬,動若奔雷,可地間的悲喜從未相通,巨靈宮內,銅壺鍾漏在第二次開閘放水的波動中逐漸放緩,就像那些湧動的不安的征兆,此時滴滴答答,全部落於尋常。

辛鸞在微微搖擺的燭影中抬頭,畫梁雕棟映襯著他年輕的迷惘,將墨麒麟剛剛的話輕輕接上。

“所以南君覺得這下是我高辛氏的?”

他的聲音很輕,好像這樣的話都覺得羞恥。

可墨麒麟的語氣卻有異常的鎮定:“殿下明知故問,子富有四海,這還用誰來?”

辛鸞:“既然這下都是我父親,那我請問南君,先帝在時,我高辛氏幾人稱霸?幾人稱王?”

果然,這追問把墨麒麟阻住了,銅牆鐵壁一樣的神情,出現了刹那的遲疑。

“按照南君的道理,那我父親當年打了江山,就不該封外姓家風駿,就該理直氣壯地據下為己有,大封無皋山高辛氏舊部族。”

墨麒麟並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辛鸞的話讓他思量片刻,輕輕抖了下衣襟,坐回到辛鸞的麵前,端詳著他:“先帝與你過什麼?”

他的眼神十分認真,認真中海油三分克製的討好,好像能從辛鸞嘴裏聽到先帝的隻字片語也好,辛鸞眸光一閃,瞬間就意識到,眼前人雖然沒能參加爹爹南陰墟的葬儀,卻他一定很追念他。

“他沒有可以過什麼,我爹很少跟我談論國家大事,畢竟我當時什麼也不懂,就算有太子身份也是不合時宜……”辛鸞微微垂下頭,迅速捋清思路。

墨麒麟聞言“哦”了一聲,並不意外。

辛鸞:“不過他會跟我些外人不太能知道的煩惱。”

墨麒麟:“譬如?”

“譬如要不要改製。”

墨麒麟嗤笑一聲:“先帝與你這個?”

辛鸞波瀾不驚開口,“南君不知,我叔叔辛澗篡位前曾在朝中提出納權於東境,立集權,廢封地,設郡設縣,統一由東境挾製。我父親臨死前幾夜,我在他的溫室殿宿下,問過他這個問題,問他來日若叔叔真的力主廢掉分封方略,我該如何?”

墨麒麟呼吸收緊了。

辛鸞:“你參悟我父親的大政,覺得父親是要下人知其本分,安居三六九等,所以在渝都、南境如法炮製——我是不清楚爹爹當年是怎麼跟封君們的,但是他主政十六年後,他的是:’下之設計,從來不是是非問題,而是形勢問題,若我將來登基,不要覺得什麼定則不可破,更不必把他的十幾年前的決定奉為圭臬。辛澗的想法數年前便已有雛形,之前他拒絕,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怕大一統後剛性的層層官吏運轉生硬,造成過多的嚴刑苛政,更害怕這下從此以東境為尊,東境人視西土,皆以奴虜待之,所以才暫緩了這提議……

“南君,你南境一萬六千三百裏,衍全境更是幅員遼闊,若不能抓大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可是我父親心裏的那個’大’,並不是你的那個定則。在你眼中,他雄才偉略也好,千古一帝也好,可那隻是他一個他遙遠的影子,真實的他就隻是一個很普通的父親,追不回發妻,教不明白兒子,搞不好兄弟關係,下大事壓在他的肩上,排解起來也要上摘星樓看星星,實施起來亦是要彎下腰摸著石頭過河,最後那幾年,他在兩種製度間絞纏不定,猶豫旁觀,最後給我的囑咐也沒談什麼了不得的決策,而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世事予人智慧,可解千難萬險,地予人一顆心,這方是行世之魂魄。”

叮咚一聲,錫銅的鍾漏,滴落水中——

墨麒麟默默地看著辛鸞,聽他微微蹙著眉頭追憶自己的父親,表情安靜又惆悵。封君除非國家戎祀大事,否則不得擅自離開封地,他自裴將軍案逐漸失愛於先帝,之後更是有四年無詔不得入東境,誰道不假年,他還來得及再覲見他一次,就再也沒機會了,他以為辛鸞起他,自己會很高興,可聽完這一長段話,那高興軟軟的,一點也提不起來。

“今歲早春,我在三石島接到先帝崩逝的消息,向來溫暖的東南忽有風雪大作,風聲雪聲,當真悲痛難抑,後來向副又傳來密函,先帝之死恐辛澗所為,那一刻我先是不解,之後又是震驚憤怒,隻恨自己分身乏術,不能親自提兵向東,殺了辛澗這個沒心沒肝的畜生……向副接回殿下,我很歡喜,隻是殿下性子不緊不慢,我也真是急在心裏,怕你胸中沒有個成算,就這麼渾渾噩噩偏安一隅下去……既然殿下心有主見,亦有執掌國政的方略,那就按照殿下的想法辦……”

墨麒麟摩挲著酒樽,臉上閃過十分複雜的情緒,“出兵一事暫……”

他在遲疑,每個字得都滿,辛鸞緩緩抬起眼皮,眼中緩緩露出神采來,可沒等墨麒麟完,他忽聽一聲斷喝:

“主公且慢!”

正殿西耳房的一側,一道壁色的身影越過屏風,穩步邁入大殿之中——

辛鸞扭頭一看,正是向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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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無月,申豪環臂站在渝都西南山趾側的深水港碼頭,此處隱蔽,常人甚至不知這裏還有一處港,上次他從島鏈重回渝都又潛入地宮,就是行經此路上的索道。

他焦灼地站在原地,向南方的水路翹首——

他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他的嬸嬸將籌謀提前兩日告訴他的時候,他僵在原地甚至沒法反應:“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他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反問,“事以密成,語以敗泄,我是含章太子的臣屬,你就不怕我像檢舉申良弼一般,舉發你嚒?”

青衫長發的男人眼中閃過咄咄堅毅的光:“你會嚒?”

申睦一哽。

“就算你會吧。”他將目光撇開,淡淡道,“但是我不能不帶上你啊,申家這一輩沒有像樣的孩子了,我和你叔叔能活多久,將來這些基業不還都是你的。你若想叛我們,倒向辛鸞,那我們也無話可。”

申睦攥緊拳頭,眼神變得深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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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靈宮內,方形桌的西側,向繇款款走來,悠悠坐下,“聽主公和殿下論道,我在屏風後聽得心癢,隻是兩方定約不能草率,有些事情若要合作無間,細則還是要提前清楚。”

從他踏進大殿,辛鸞的脊背就無聲地繃緊了。

他當然知道他來者不善,但偏偏沒法拒絕,隻得右手輕抬,等向繇出招:“向副想定什麼?”

“也沒有什麼,隻是問問殿下若與主公合作,來日我們便是殿下的骨幹大臣,若有一不心犯了罪過,殿下將如何對待同盟之人?”

辛鸞看著他,一個磕絆也不打:“上有衍律法,下有民心公道,何必問我來發落?”

“不不不不……”向繇笑起來,明豔地搖了搖頭,理直氣壯,“聖人也要講究一個‘隱’字,有些事情本就是外間難以窺測的,譬如這巨靈宮直筵席。我也不繞彎子,直白地問罷,來日殿下若發現我做了什麼錯事,重罰我則結盟破裂,不罰我則結盟穩固,殿下該當如何?”

此話一出,便是申睦也詫異地看了過來——

辛鸞捏緊手指,一時間吃不準向繇的路數:向繇這話聽著囂張,但實際是在討恩典對吧?這恩典不能隨意給,看著申睦的麵子,又不能不給,況且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覺得這話裏有陷阱,怎麼避開坑跳出去……

他沉吟了一下,拋了個問題回去,“向副的意思就是,若有此等情況,不處罰,害在當前,處罰了,害在將來?”

打蛇七寸,直抓要害。

向繇愣了一下,有些惱羞成怒地嗬嗬笑了兩下。

“……差不多罷。”

辛鸞放下心來,立刻給他答案:“那便顧全大局,先做權宜之計。”

這無疑是極聰明極聰明的回答了。

這一次不光是向繇、連申睦看辛鸞都露出了些許讚賞,辛鸞不知,向繇口才辯下,當年在先帝帳中一直以謀略機敏、巧舌如簧著稱,打不下來的城池,他出使連縱折衝,有過兵不血刃、淨賺河間五城、上賈十一城的奇招,隻不過當年他年紀太,事不聞達,先帝還曾笑稱:“此子若早生十年逢群雄並立,必然攪得下諸國不得安寧。”

向繇設謀,從來連環之計,讓人想逃脫都難。

對,想逃脫都難。

辛鸞一心才放下,誰知向繇卻忽地豔麗地笑了,拍了拍手掌,揚聲道:“孩兒!聽到了嗎?他不是不能轉圜非要治你的罪過,他不過是嫌你無能罷了!”

聞言,辛鸞渾身一凜——

扭頭看去,就在向繇越步而出的那道屏風後麵,一個身穿深赭牢衣的少年邁步出來,一直八風不動的辛鸞,騰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