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自己牽製我的主力,卻讓將攻城?”
孔南心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未及回複猛地朝身後大喊一聲:“撤——!”
名將之所以是名將,訓練士卒第一件便是紮穩腳跟,哪怕是敗也不會因退而潰,因為潰而散。鳴金之聲錚然而響,鄒吾無意趕盡殺絕,正欲多幾句,孔南心已然縱身引兵東北而去!夫諸飛魚親自斷後,防備地對峙著紅豹灰駮,身側攜數千餘人,腳步戰陣仍然有條不紊,絲毫不亂!
“他們為何往那個方向跑?”
灰駮也無意糾纏,緊追到鄒吾身邊,大勝的喜悅之中仍多想一層:“弋陽已失,他們難不成還以為會守住通城嚒?”也就是電光石火的刹那,鄒吾猛地想到了什麼,還不等引兵追擊,忽聽數裏之外一道河堤崩裂的巨響!
挖溝、築壘,孔南心日夜敦促兩個月的深溝防線,根本不是用來防弋陽城的!
那“轟隆”一聲低沉似雷,奔騰如馬!緊接著,河水翻騰奔流,猖狂而出!通城的翡翠灣原本貫通璐水、沽水,永澤,如今三川逼滯,弋陽城下深溝挖掘,河流當即改道!原本弋陽已下,通城隻在數日,誰能想孔南心趁著與他合戰之時,生生在弋陽與通城之間又建一道塹,如此,在望的中境心髒,轉眼又成遙不可及!
河水奔流,席卷萬物,這聲音鄒吾在渝都何曾熟悉?他握緊了拳頭,艱難地喘息,隔著長澗深河,看著迂回到對岸的孔南心一眾,久久不語。
“鄒吾——!”
丹口孔雀隔岸踏前一步,渾身披血,拄劍沉聲,“本將謝你對陣相救之情,不過我乃你之敵手,你實不該有婦人之仁!亂了軍心底氣不,你又怎知我不接後手!”
他身後皆是飛魚、夫諸、司空複等精銳,狼狽卻也嚴陣以待,計漳等人受他此言一激,立刻引弓搭箭飛身就要射擊——
“退下!”
鄒吾頭一偏,立刻冷聲製止,河水滾滾,他壓下喉中顫抖,緩緩喘出一口氣來,朗聲:“孔先生誤會了,剛剛晚輩救你,非是出於惻隱,而是主君囑咐過,三年前南境承先生之恩,沒齒不忘,戰場上若非必要,不要傷您性命。”
他坦坦蕩蕩,並無遮掩,丹口孔雀眼睫一跳,驟然長久無言。
中境軍裏見狀也忍不住竊竊私語,他們總以為叛軍主將一路廝殺乃是狂徒,沒想到今日交手,此人真是直率約戰在前,扶手亂軍在後,如此的言而有信、重恩重義,實乃王者之風。
“英雄相遇多憾事。”
孔南心揚聲,“敵也是恨,友也是恨。”
“英雄相遇多幸事。”
鄒吾亦揚聲:“將遇良才,棋逢對手。”
司空複倏地眯眼,丹口孔雀卻開懷一笑,大聲道:“好!將遇良才,棋逢對手!今日我孔南心承情,來日戰場相遇,你我全力以赴,在判高下!”
鄒吾淡淡一笑,隔岸揖手:“晚生恭候。”
衍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西南軍與中境軍於弋陽合戰。
此戰長達三個時辰,八萬人卷入戰爭,傷亡逾萬人,最後以武烈侯奪得弋陽、丹口孔雀劃河退守收尾,單以此役論,兩方更勝一手,並無敗將。戰後鄒吾、孔南心隔澗應答,老一代的名將與新一代的名將英雄相遇,惺惺相惜,成全一段戰史傳奇。後世評弋陽之戰,稱其雙方“勝勇戰,亦勝伐謀,於仁也柔,於義也剛,有古君子之風”,故亦稱“君子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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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西南,辛鸞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麵對數盞燈火,空呆整整一日。
七月五日,衍十九年的中境雨季提前來臨,兩軍隔著塹壕對望,至此,中境軍徹底找到戰爭遲滯點。
七月六日,攻守形勢逐漸易換,鄒吾等人紮營弋陽城,為鞏固防線,亦開始於其戰線後掘壕築壘。
七月七日,徐守文眼見交戰局麵停滯,呈上壓在手中五日有餘的人馬錢糧賬簿,稱西南已支應不了三十餘萬大軍,若打持久之戰,需另覓良策。
七月十五日,辛鸞親臨原內史郡主城易央城,盡收其地珍寶財物,又親臨廬水,犒賞宴饗大軍。
當日下午,他召集數位主要將領,商討未來作戰方案。老將軍陶灤資曆頗深,作為此次接應前方又調配後方的副將,對此次出征三十餘萬人不得其用表達了深切的不滿,看著這群半大孩子大手大腳,滿臉痛心疾首隻有一個表情:浪費,稱待雨季過去,隻需十七萬人,綽綽有餘。整個軍事會議,鄒吾都悶著頭,一言不發,陳留王垂詢其策略,他抬頭,隻有七個字:“四十五萬,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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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境,原郡尉府後堂,聚寶盆內還擺蕩著金鱒魚,廳上還有未萎謝的插花,此處此時卻已經被辟用作離宮,供陳留王駐蹕。
“欸?你幹嘛啊?生氣了?”
辛鸞綴在鄒吾身後,他眼睛還是有些不方便,鄒吾走得這樣快,他跨台階都要自己扶門。
剛剛的會議諸將一致同意陶將軍之方略,諸將信服鄒吾,可是也覺得鄒吾的打法割肉,加上主將弋陽“君子”之舉,阻斷了這兩個月來大好局麵,他們心中難免有些想法。
鄒吾也不話,自己找椅子坐下,倒了杯茶來吃,壓著火氣跟辛鸞就事論事:“孔南心不是庸手,接下來也不再是突擊戰,運送糧食,背運器械,造出聲勢,圍堅城,渡河流,挖地道,築營壘,哪些不用人?十萬人若是劍,那三十五萬人便是劍鞘劍柄,我實話,若是西南出軍不足四十萬,那趁早還是回滇城去吧。”
辛鸞聽著他這口氣就知道他是真較上勁了,忍不住摸了他一把,跨坐到他腿上:“我的大將軍啊,你怎麼回事啊?對我撒嬌嚒?”
鄒吾瞪了他一眼。
辛鸞咧開嘴,朦朧著一雙眼掐住他的臉頰,左右揉了揉。
鄒吾蹙眉,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拍他的屁股,“跟你正經的呢。”
“啊呀,我知道!”辛鸞耍賴一樣的語氣,“可剛剛那麼多人聽著呢!陶將軍要十七萬,得有理有據,你開口四十萬,得沒頭沒腦,你是想我直接跟大家‘你是我男人,我就要偏袒你’嚒?”
鄒吾垂下眼睛,沒有話。
辛鸞也察覺出他心情是真的不好,他或許不後悔當日救下孔南心,但是一定自責沒能奪下通城,想到此辛鸞聳了下肩膀,就要起身,“那我明去西境。”
鄒吾這才曉得緊張,伸手勾住他腰上玉佩,鎖住他的腰:“去西境幹嘛?剛來就走?”
“還能幹嘛?”
辛鸞嘻嘻地露出笑來,“你不是要四十五萬人嘛,我去給你弄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