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祖母的月光
◎文/佚名
我祖母去世那天是農曆正月十五,我記得那天的月色很好,雖然清冷,但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和聖潔,以至於後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祖母在這—天去世是她精心挑選的。
無疑祖母很喜歡並且熟悉這種月光。我小時候經常陪她坐在這種月光下。祖母不識字,她不會給我講關於月亮的種種傳說和故事,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地坐著。偶爾,祖母嘴裏哼出一段說不出名目的曲調來,和著冷月、微風。她
的臉非常動人,歲月的艱辛似被月光洗去,隻留下一份恬靜、一份安詳。我之所以後來一心想當攝影家同祖母在月光下的形象有著很大關係,因為每想到那個時刻,文字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我不厭其煩地描述這段文字,是由於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見祖母那熟悉的表情後,祖母就死了。她很從容地說完那句話就死了。從那以後,每到有月光的夜晚我就豎起耳朵,我總認為會聽見祖母的聲音。當然,祖母隻是在臨死前才清醒過來,在那一天的其餘時間裏,她大都處在一種癲狂的狀態中。
在那天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坐在祖母的床頭。祖母在那一天最主要的事情是吃飯,關於這一點我在後麵會談到。夜晚來臨,祖母又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了月光,她的眼神馬上變了,瞪得溜圓,一臉驚慌,這種表情隻有在一些極其恐怖的電影中才能看到。我順著祖母的視線,卻什麼也發現不了,隻是一片月光。祖母這時極力想向後挪動身子,她說:“一地死人,一地死人……”後來她又哭:“秋生,秋生,媽媽沒有奶……”
秋生這個名字是根據她的聲音推測的,因為我有個叔叔叫冬生,此刻,他正在大洋彼岸,可能在某個富商的雞尾酒會上(在這裏,我絲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是在那個年代逃荒偷渡過去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關於秋生的一切,甚至連我老爸也不知道。
其實秋生是誰並不重要,因為我祖母的死似乎同他沒有多少關係。我當縣委書記的爸爸雖然很忌諱這樣談到祖母的死,但我還是毫不羞愧地寫下了這一行文字:我祖母是吃飯脹死的。在那一天裏,她至少吃了十六碗飯,祖母在那一天吃完了她一生中最豐富的食物。祖母像個孩子,她說:“給我一碗飯。我要吃飯。”每一碗飯端上來,她都會以令我吃驚的速度吞下去。後來不給吃飯了,她就吃一切能抓到手的東西:棉絮、紙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吃東西的人,相信以後也不會看見。那一天我一家人都在同祖母搏鬥,爭奪的目標其實就是我們每天享用、極其平常的東西——大米飯。
最後一碗飯是我端給祖母的,那時她已處於回光返照的時刻,她很安寧地吃完了那碗飯。吃完後她像孩子一樣,用手擦擦嘴巴,滿足地笑了。
這時祖母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表情,我小時候很多次在月光中看到的那種表情,這時我聽見她說:“又是春天了吧?今年好,不用出去了,不然又要麻煩村長開路條。”
後來,她就死了。祖母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食欲都非常旺盛,以至於到現在,我的體重還不能降下來,當然我也沒有做過多的努力,我覺得這樣挺好。
後來我時常想起祖母臨死的那個晚上,有月光的時候,我總是豎起耳朵,想聽到祖母臨死前對我說的那句話,說完那句話她就死了。說那話時她已經沒有力氣,但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說完那句話她就很滿足地去了。
對了,我差一點兒就忘記寫了,我祖母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脹死比餓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