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鳥語
我聽過一次鳥語。
那裏是一條山野間的河穀。河床低低的,塞滿了石頭。隻剩下一點淺淺的水了,卻清洌見底。流淌著的水聲喚起許多歌聲的記憶。又如弦,誘引著那些鳥兒們飛來飛去。
河穀的上方,遠山低埡成一條弓的背了,上麵長著綠的短鬆和野櫻桃林。密葉低埡,想那櫻桃果子紅了的時候,圓圓的透明,如鳥的歌聲滾出河穀。
而現在,色彩是寂寞的。霧像一件尚未睡醒的衣衫,覆蓋著如夢的沉睡。
這時候我聽見了鳥語。隻有在這時候我才聽見了鳥語,卻看不見她們的飛翔。
這是真正的鳥語。她們是被泉水洗淨了的。她們躲在那些高高的樹枝密集的葉叢中間,經過蒼翠的綠色過濾,一滴滴垂掛著,淡淡地淌下了山崖。
這便是鳥語,這才是鳥語。隻有在無人傾聽的時候,隻有在無憂無慮的山野,有一點野花的香氣,有霧,有流水從石間穿過,隻有在這樣的時候,她們才開口說話,自由自在,說她們想說的什麼,人是聽不懂的。
但是卻有人要冒充她們的知音。每天我都看見養鳥人提著他們的籠子到公園裏去“放風”。一位駝背的老者,挑著兩隻高大的鳥籠,籠子邊上還圍著深藍色的幢帷,他將鳥籠子掛在樹上,揭去帷,這時陽光照進籠,鳥兒卻盲目似的並不睜開眼睛。有水,有沙子,有金黃的粟米,甚至還有一兩隻主人特意抓來的小蟲子。馴養者給鳥的待遇是優惠的。
然而她們並不唱歌,不想說一句話。
那個駝背老人眯細了眼睛,在打盹。他想聽鳥語?囚者的告白、供認、詛咒,還是喃喃的自語呢?
什麼也沒有,鳥兒保持沉默。
我忽然想起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在那陰森的百萬亡靈蒙難的牢獄,毒氣室與焚屍房前麵,一個人在拉提琴。這個不幸的囚者得以幸存下來,是由於殺人的屠夫和劊子手要他為死亡塗抹那發黑的嘴唇。這個不幸的囚者奏出了魔鬼的音樂。我在想:關在籠子裏的鳥兒能唱出什麼好聽的歌兒來呢?抱在小姐懷中的波斯貓能抓到什麼老鼠呢?成了遊手好閑的紳士們之寵物的哈巴狗,除了搖搖尾巴還會幹什麼呢?
假如每一個人都提一隻金絲鳥籠,假如每一隻籠裏都關一隻沉默的鳥,假如世上所有的鳥兒全從山林進入了市場。
我還能聽到一次真正的鳥語嗎?
文章以凝練雋永的語言奏出了張揚個性、保護環境的時代強音。
鳥語一般是聽不到的,如果你聽懂了鳥語,就聽懂了所有大自然的語言,你就有了一顆善良之心。
頑石的啟示
我剛嫁到這個農場時,那塊石頭就在屋子拐角。石頭樣子挺難看,直徑約有一英尺,凸出兩三英寸。
一次我全速開著割草機撞在那石頭上,碰壞了刀刃。我對丈夫說:“咱們把它挖出來行不行?”“不行,那塊石頭早就埋在那兒了。”我公公也說:“聽說底下埋得深著哪。自從內戰後你婆婆家就住在這裏,誰也沒能把它給弄出來。”
就這樣,石頭留了下來。我的孩子出生了,長大了,獨立了。我公公去世了,後來,我丈夫也去世了。現在我審視這院子,發現院角那兒怎麼也不順眼,就因為那塊石頭,護著一堆雜草,像是綠草地上的一塊瘡疤。
我拿出鐵鍬,振奮精神,打算哪怕幹上一天,也要把石頭挖出來。誰知我剛伸手那石頭就起出來了,不過埋得一尺深,下麵比上麵也就寬出去六寸左右。我用撬棍把它撬鬆,然後搬到手推車上。這使我驚愕不已,那石頭屹立在地上時間之長超過人們的記憶,每人都堅信前輩人曾試圖挪動它,但都無可奈何。僅因為這石頭貌似體大基深。人們就覺得它不可動搖。
那石頭給了我啟迪,我反倒不忍把它扔掉。我將它放在院中的醒目處,並在周圍種了一圈長春花。在我這片小風景地中,它提醒人們:阻礙我們去發現、去創造的,僅僅是我們心理上的障礙和思想中的頑石。
放下心理的包袱,打破思想的障礙,相信不久,你的前麵將是一片春暖花開。
清澗的石板
我們終於來到陝北清澗,旁人建議到城外鄉村裏走走。
到了鄉村,幾乎就要驚呼不已了,覺得到了一個神話的世界。那一切建築,似乎從來沒有磚和瓦的概念:牆是石板砌的,頂是石板蓋的,門框是石板拱的,窗台是石板壓的,那廁所,那台階,那院地,那籬笆,全是石板的。走進任何一家去,炕麵是石板的,灶台是石板的,桌子是石板的,凳子是石板的,櫃子是石板的,鍋蓋是石板的,炕圍是石板的。色也多彩,青、黃、綠、藍、紫。主人都極誠懇,忙招呼在門前的樹下,那樹下就有一張支起的石板,用一桶涼水潑了,坐上去,透心的涼快。
主婦就又抱出西瓜來,刀在石板磨石上鷹了,嚓地切開,籽是黑籽,瓤是沙瓤。正吃著,便見孩子們從學校回來了,個個背一個書包,書包上係一片小薄石板,那是他們寫字的黑板。一見有了生人,忽地跑開,兀自去一邊玩起乒乓球。球案純是一張石板,抽、殺、推、擋,球起球落,聲聲如珠落入玉盤。
終於在一所石板房裏,遇見了一個石匠。老人已經六十二歲了,留半頭白發,向後梳著,戴一幅硬腳圓片鏡,正眯了眼在那裏刻一麵石碑。碑麵光膩,字跡凝重,每刻一刀,眉眼一湊,皺紋就爬滿了鼻梁。我們攀談起來,老
人話短而氣硬。他說,天下的石板,要數清澗,早年這個村裏,地缺土貴。
十家養不起一頭牛,一家卻出幾個好石匠,打石板為生,賣石板吃飯,虧得單石板一層一層揭不盡,養活了一代一代清澗人。為了紀念這石板的功勞,他們祖傳下來的待客的油旋,也就仿製成石板的榜樣,那麼一層一層的,好吃耐看。
他說,當年陝北鬧紅,這個村的石匠都當紅軍!出沒在石板溝,用石板做石雷,用石板烙麵餅,硬是沒被敵人消滅,卻沉重地打擊了敵人。他說,他的叔父,一個遊擊隊的政委,不幸被敵人抓去,受盡了酷刑!不肯屈服,被敵人殺了頭,掛在縣城的石板城門上。
他們又連夜攻城,取下頭顱,以石匠最體麵的葬禮,做了一合石板棺材掩埋了。結果,遊擊隊並沒有垮掉,反倒又一批石匠參加了遊擊隊……
老人說著,慷慨而激奮,末了就又低頭刻起碑文了,那一筆一畫,入石板三分。旅人都啞然了,覺得老人的話,像碑文一樣刻在心上,他們不再是一種入了奇境的好奇,而是如走進佛殿一般的虔誠,讀哲學大典一般的莊重,靜靜地作各人的思索了,問起這裏的生活,問起這裏的風俗,末了,最感興趣的是這裏的人。
“到山上走走吧,你們會得到答案的。”老人指著河對麵的山上說。
走到山上;什麼也沒有,卻是一片墓地。每一個墓前不論大小新舊,出奇地都;立著一塊石板——一麵刻字的石碑,形成一片石板林。近前看看,有死於戰爭時期的,有死於建設歲月的,每一塊碑上,都有著生平。
旅人們麵對著這一麵麵碑的石板,慢慢領悟了老人的話。是的,清澗的人,民性就是強硬,他們活著的時候,是一麵樸實無華的石板,錘鏨下去,會冒出一束火花,他們死去了,石板卻又要在墓前豎起來。他們或許是個將領,或許是個士兵,或許是個農民,或許是個村孺,但他們的碑子卻衝地而起,立指天空,那是性格的象征,力量的象征,不屈的象征。
清澗鄉村是一個神話世界,這裏從建築到日常用品,從生活、學習到娛樂,無不與“石板”密切相關。奇特的人文景觀與深邃的思想內涵融為一體。“石板”構成了行文的線索,“石板”又象征著清澗的人民,象征著樸實無華的性格和堅強不屈的精神。
夜來春
春天,你是哪裏來的?
不知不覺中,前天樹綠了,昨天草兒青了,今日花兒開了。
還有燕兒回來了,蟲兒叫了,蛙兒歡唱起來。
哦——
春呀,難道你是從樹上來的麼?冬日裏,許多樹木的葉兒落了,枯黃的葉兒被呼嘯的北風弄落,滿地翻滾,樹瑟縮著,無可奈何空有幻想地立在冷空氣裏,渾身披掛著雪花兒露珠兒:它低著頭,弓著腰,給人一幅落魄不得意的感覺;可現在它揚眉吐氣了,層層的鵝黃爬上枝頭,它在風中招展著綠枝兒,春綠都被它占了去。
或者,你是由鳥兒們銜來的?自秋去冬至,長空送斷最後一隊南飛的大雁,我們便失去了鳥鳴的季節;冬容不得鳥兒,正如妒忌容不得美麗;這時,鳥兒們都爭先恐後地鳴叫著,報告季節報告歡迎祈禱春之自由;雲雀鷹一樣一忽兒動也不動釘在天空,一忽兒箭一般盤桓翻飛,直至消失在看不到它的高空裏。
也許,你是從水中流出來的?冬日裏,小河幹涸了,即或有些流水,也被冰兒封閉著,被冰兒封閉著的不僅是冬日流水的羞澀以及蟄藏的生命的歡樂,而且它還封閉著一條自由奔放浪漫多彩的幻想;這時,長天飄雨,河水叮咚,潺潺的流水流出兩岸的青綠,流出江花似火的歡快的波浪,流出一河的蛙聲,流出一個水靈靈的春天來。
要麼,你便是從大地上長出來的?冬日裏,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銀裝包裹著生命的王國。可這時,幾番醉人的暖風吹來,一場潤物的細雨落下,麥苗青,菜花黃,草色遙看傷心碧,桃花紅,梨花白,紅黃青綠熙熙攘攘地都來鬧春來了。
——哦,我有些明白了,春原來是由風吹來的田雨播下的!曾記得王安石有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青綠不是風吹來的麼?杜甫有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不是雨滋潤的麼?溫柔醉人的暖風從南洋吹來,一夜之間,木欣欣以向榮,情蜜意濃的雨兒漫漫落下,一夜之間,泉涓涓而始流。
哦,我終於又有些明白了,春原來是從夜裏走來的呀!昨天,我窗外的那盆玫瑰還瑟縮著拘泥著,不肯綻露笑顏。今晨看它,舒展的葉兒銜著露珠兒,串串的葉兒頂端已見並蒂的蓓蕾兒。春呀,你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走向人間的麼?你在夜間慢慢地運動著風呀雨呀,弄綠著大地染青了樹
木降落了流水催促著鳥兒從南方歸來。你輕輕地舒展長袖,暖風醉了,細雨酥了,春便濃了。你在朦朧的夜幕裏操縱著這一切,你是怕我們看到了你的纖巧麼?
“春光一夜無人見,十字街頭賣杏花”(明·湯顯祖《天台縣書所見》),莫說人辜負了春,誰要你春是在夜裏來的呢?“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大概便是在夜裏尋春的吧,可我們看不見聽不到你默默的柔柔的卻是雄壯不可送轉的走過來的倩影的腳步聲呢!
大地萬物,就這樣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運動著變化著,從亙古到新今。多少事物世事,我們知罷不知罷熱愛罷厭惡罷都過客般在成哉敗哉興興衰衰榮榮辱辱中走馬燈閃過,冥冥中是誰在主宰著遷化呢?秋盡了冬來了,冬盡了,春便來了。
“馬兒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呀!”春天呀,你別在夜裏偷偷地來了又走去了呀!
別讓我們辜負了你春呀!
這篇文章構思非常有新意,想人所不能想,讓“春”“從樹上來”“由小鳥們銜來”“從水中流來”“從大地上長出來”“由田雨播下”,最後寫“春原來是從夜裏走來的”,多麼獨到的、令人折服的創意!筆觸細膩靈巧。
俯瞰的美感
緣於一個筆會,我從中國版圖的東南一隅乘飛機斜貫中國,到西北最遠端的伊犁。在飛機上看西域夜色,有一種新奇的感覺,這種新奇來自於時區的差別與視覺角度的錯位。
晚上十點,飛機將抵烏魯木齊,這時,北京時區的人們早已沉浸在茫茫夜色中幾個鍾頭了,而這裏卻隻近黃昏。
飛機開始下降,從舷窗上看西域,山脈安靜地橫陳於半明半暗的黃昏景色,不知是大名鼎鼎的天山山脈,或是
名聞遐邇的祁連山脈,積雪的峰頂開始露出,雲層下是一片深藍灰色的天空,更像神秘的海洋。溝壑縱橫的山脈,白的是積雪,藍的是山體,像許多藍白相間的島嶼,輕盈地漂浮在藍域之中,無邊無際,周遭一片神秘。隻有在飛機上,才能體驗到山脈的壯觀。
從天上看地麵,除了距離上的一種“隔”之外,更主要的是視覺角度上的不同。麵對這一片陌生的風景,神情有點恍惚起來,時空的感覺變得虛無縹緲,思緒如暗礁,在紅塵大潮退下的時候,便顯山露水,迂回翩然。
古人俯瞰山川河流,隻能“登泰山而小天下”,在“會當淩絕頂”的山峰上俯瞰,受客觀條件的限製,他們的眼界被局限,沒能超脫出“塵寰”,以一種“局外”心態,來看這煙雲環繞,溝壑縱橫,古老的藍色星球。
我想,那些成天對著天文望遠鏡觀察宇宙天體的天文學家們,麵對大到不可想象、神秘莫測的宇宙,不知心裏想些什麼。宇宙以其鴻篇巨製,曾多少次震懾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