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能聽見有人在驚慌失措地大喊,“驚馬了!”
“驚馬了!”
惜翠猛然回神,隻見場上濃煙滾滾,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正在人群中橫衝直撞。
其他還在場上的人嚇得紛紛避讓,一時間馬蹄紛亂,場上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這……這是高騫那匹馬!
那高瑩呢?
想到這兒,惜翠大駭,慌忙掃視了一圈。
終於在一處角落裏瞧見了那一抹的身影,她正和褚樂心站在一塊兒,麵色蒼白,看起來嚇得不輕。
還沒等惜翠鬆一口氣,隻見受驚的白馬突然一頭衝了出來,朝著衛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衛檀生他有腿疾,一時竟閃躲不開。
惜翠想都沒想,衝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拖離出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由於慣性沒站穩,倒退了兩步,跟著衛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馬如一陣颶風般衝過,卷起漫沙塵,遮蔽住了視線。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傳來一陣悶痛,而身上好像壓了一座山,她差點被壓得斷氣。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裏粗糲的沙子,使勁兒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塵漸漸散去,她終於看清了眼前。
衛檀生正低頭俯視著她。
兩人間的距離不過一指那麼近,鼻尖貼著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衛檀生他紺青色的眼中倒映著的她吃驚的麵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細細地描上了一層金色的弧光。
他一隻手抵在地上,正好將她圈入了懷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涼涼地摩挲著。
衛檀生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緩慢地流動。
圓滾滾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頸間,在她脖子上滾過時,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間鑽入了肌膚,滲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著是指尖,他伸著另一隻手,緩緩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那雙泛著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豎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沒反應過來,頓時愣住了。
衛檀生他在做什麼?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緊。
呼吸霎時變得困難了起來。
命門被他扣緊,就在惜翠覺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時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壓在她身上的身體。
脖子與身上的壓力猛地一空,惜翠嗆咳了兩聲,看向了他。
他已經恍如無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拉她起來。
黃沙散去,終於有人跑過來查看他倆的情況。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雖然衛檀生他剛剛沒使上什麼勁,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確實是想要殺了她的。
就像當時他用碎瓷片割開了她喉嚨一樣。
他確實是動了殺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頸,就像剝了殼的鮮菱。
白得發膩。
纖細柔軟的,好像隻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斷。
這殺意隻短短地在心頭掠過一瞬,旋即他又放棄了。
很快,兩人被趕來的其他人團團圍住,衛檀生抬起眼,斂下眼底的浮光。
誰都沒想到會在馬場上發生這種事,還好白馬很快就被人製住帶了下去。沒有發生人員傷亡。
受此牽連的也隻有惜翠和衛檀生兩個倒黴蛋。
高瑩跟著褚樂心大汗淋漓地跑了過來。
見惜翠沒事,都鬆了口氣。
安陽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親自察看兩人的情況,見兩人毫發無損,頓時鬆了口氣。
她想想都還有些後怕。
倘若衛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這兒處了事,她當真不知該如何交代才好。
“不過,你這也實在太過莽撞,”擰著帕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崔氏仍不忘教訓道,“倘若沒拉回來怎麼辦?”
沒想到麵前的少女神色卻依舊鎮靜。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隻想著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麵前的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過一抹讚許,看她這般模樣,確實是有其兄風範。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衛檀生,“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謝謝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聽了崔氏的話,衛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禮,神色恭謹,看上去誠意十足,“多謝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後,定會在佛前為娘子點上一盞長明燈,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後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惜翠看著他一副真情實意的模樣,頭一次感覺到她快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吐槽欲了。
剛剛還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誰啊!
顧忌到兩人都受了驚,崔氏也沒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與衛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帳,見到高瑩。高瑩告訴她,她在緊要關頭,舍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經傳遍了。
這個時候,也沒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沒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沒主見的傳言。
像高三娘這樣的哪裏怯弱了?
如果這也算懦弱怕事,那這世上哪裏還有所謂的好漢可言?
“你這次可算是出盡了風頭,”高瑩幸災樂禍地笑道,“賀妙她肯定氣也氣壞了。”
高遺玉代表著的是高家的顏麵,她雖不喜歡她,但她給高家長了臉,她自然也高興,連帶著對惜翠態度也都溫和體貼了不少,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惜翠對高瑩口中的事不感興趣。
回想剛剛衛檀生的舉動,她就覺得腦仁疼。
衛檀生他肯定有問題。
她在那次死了之後問過係統,係統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之前是因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殺手,這一次,她跟他之間非親非故,緣何還要想要掐死她?
總不能是因為記恨她之前打擾了他與吳懷翡相處。
惜翠放棄治療地瞎想。
就現在這個情節發展來看,衛檀生他根本不是溫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劇本吧。
在帳中,想著這些事實在有些憋悶,惜翠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帳外。
果真如高瑩所,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經在宴上傳遍了。
但凡見到她的士族男女們,不是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就是和顏悅色主動微笑示意。
之前還孤零零的沒人搭理,到現在走哪兒都有人問好,這等落差,讓惜翠一時沒反應過來。
落在別人眼中卻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謙遜,不愛招搖,是個和她兄長一樣沉穩的。
惜翠對這些閑著沒事愛腦補的士族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麼來什麼,她走了兩步,忽然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玉色袈裟。
這個時候,惜翠其實不太想看見他,轉身想要偷偷避開。
但衛檀生卻已經看見了她,“高施主。”
惜翠隻好走了過去。
初春剛冒出的草尖兒嫩秧秧的,一茬接著一茬。
衛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鋪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軟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見他身側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淨而纖長,指尖靈巧地穿過柳枝,漸漸地,編出了一個花環冠子的模樣,杏花疏淡有致點綴其中。
當今有不少婦人喜歡戴花冠,京中東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賣。
惜翠有點兒好奇,檀生他竟然會編花冠,還有閑情逸致一個人坐在這兒編花冠。
他垂眸,翻轉著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滿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荊條,穿入其中。
柔和中橫生出幾分突兀的陰鬱。
“高施主。”衛檀生示意她低下頭來。
惜翠:“給我?師父你自己不帶?”
大梁男子簪花實屬平常,也算風流雅事。
衛檀生搖頭,“我為禪門弟子,不著香花鬘。”
看著花冠上的刺,惜翠難免胡思亂想,衛檀生是不是剛剛沒掐死她,現在後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頭上落下一片輕若無物的重量,並沒有發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報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搖頭,“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衛檀生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想了想,將花冠子拿了下來。
“山寺的事與吳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並非你眼中那種任性的嬌嬌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衛檀生的反應很平靜,“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視著衛檀生,“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同衛師父結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衛師父日後能以誠相待。”
衛檀生沉靜地看著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這讓惜翠一時有些遲疑,她是不是錯了話。
良久,他才開口。
“我未有輕視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為前些日子的事,”衛檀生合掌行了一禮,“那我在此向施主賠罪。那日,確實是我衝動了。”
“我不需要你賠罪,”惜翠,“我不求衛師父能以對待吳娘子的態度對待我,隻希望衛師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換了個身份到現在,衛檀生就沒有正眼看待她過。
現在的衛檀生,雖比之前的他更加溫和,卻也更加虛偽。
衛檀生看了她許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終於又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他如此道。
“那衛師父可是願意同我結交了?”
衛檀生嘴角微彎,“倘若高施主在來寺中,我定當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師父記住今日所言。”
衛檀生莞爾不語,撣了撣身上的草葉,口稱有事,就向她告別。
惜翠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看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沒想明白他究竟想幹嘛。
是真的答應了她,還是又隻是在應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