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1 / 2)

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

蕭伯納是個愛爾蘭人,有一次,人家約他寫個劇本來弘揚愛爾蘭民族精神,他寫了《英國佬的另一個島》,有個劇中人對愛爾蘭人的生活態度做了如下描述:“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隻豬,結果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土,一隻豬……”不知為什麼,我看了這段話,臉上也有點熱辣辣。這方麵我也有些話要說,蕭伯納的態度很能壯我的膽。

1973年,我到山東老家去插隊。有關這個小山村,從小我姥姥已經給我講過很多,她說這是一個四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全村有一百多條驢。我姥姥還說,驢在當地很有用,因為那裏地勢崎嶇不平,耕地多在山上,所以假如要往地裏送點什麼,或者從地裏收獲點什麼,驢子都是最重要的幫手。但是我到村裏時,發現情況有很大的變化,村裏不是四十戶人,而是一百多戶人,驢子一條都不見了。村裏人告訴我說,我姥姥講的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這麼多年以來,人一直在不停地生出來,至於驢子,在學大寨之前還有幾條,後來就沒有了。沒有驢子以後,人就擔負起往地裏運輸的任務,當然不是用背來馱,而是用小車來推。當地那種獨輪車載重比小毛驢馱得還要多些,這樣人就比驢有了優越性。在所有的任務裏,最繁重的是要往地裏送糞——其實那種糞裏上的成分很大——一車糞大概有三百多斤到四百斤的樣子,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二三百米的地方。這就是說,要把二百公斤左右的東西送到80層樓上,而且早上天剛亮到吃早飯之間就要往返十趟。說實在話,我對這任務的艱巨性估計不足。我以為自己長得人高馬大,在此之前又插過三年隊,別人能幹的事,我也該能幹,結果才推了幾趟,我就滿嘴是膽汁的味道。推了兩天,我從城裏帶來的兩雙布鞋的後跟都被豁開了,而且小腿上的肌肉總在一刻不停的震顫之中。後來我隻好很丟臉地接受了一點照顧,和一些身體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幹活。好在當地人沒有因此看不起我,他們還說,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人,能把這種工作堅持到三天之上,實在是不容易。就連他們這些幹慣了的人都覺得這種工作太過辛苦,能夠歇上一兩天,都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時隔二十年,我把這件事仔細考慮了一遍,得到的一個結論是這樣的:用人來取代驢子往地裏送糞,其實很不上算。因為不管人也好,驢也罷,送糞所做的功都是一樣多,我們(人和驢)都需要能量補充,人必須要吃糧食,而驢子可以吃草;草和糧食的價值大不相同。事實上,一個人在幹推糞這種活和幹別的活時相比,食量將有一個很可觀的增長,這就導致了糧食不夠吃,所以不得不吃下一大批白薯幹。白薯於比之正經糧食便宜了很多,但在集市上也要賣到兩毛錢一斤;而在集市上,最好的草(可以苫房頂)是三分錢一斤,一般做飼料的草頂多值兩分錢。我不認為自己在吃下一斤白薯幹之後,可以和吃了十斤幹草的驢比賽負重,而且白薯幹還異常難吃,噎人,難消化,容易導致胃潰瘍;而驢在吃草時肯定不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在此必須強調指出,此種白薯幹是生著切片晾的,假設是煮熟了晾出的那種甜甜的東西,就絕不止兩毛錢一斤。有關白薯幹的情況,還可以補充幾句,它一進到了食道裏就會往上蹦,不管你把它做成發糕還是麵條,隻要不用大量的糧食來衝淡,都有同等的效果。因此我曾設想改進一下進食的方式,拿著大頂來吃飯,這樣它往上一蹦就正好進到胃裏,省得我痛苦地向下咽,但是我沒有試驗過,我怕被別人看到後難以解釋。白薯幹原來是豬的口糧,這種可憐的動物後來就改吃人屙的屎。據我在廁所兼豬圈裏的觀察,它們一遇到吃薯幹後出的屎,就表現出憤怒之狀,這曾使我在出恭時良心大感痛苦——這個話題就說到這裏為止。由此可見,我姥姥在村裏時,四十戶人家、一百多條驢是符合經濟規律的。當然,我在村裏時,一百多戶人家沒有驢,也符合經濟規律。前者符合省錢的規律,後者符合就業的規律。隻有“一百戶人家加一百條驢”不符合經濟規律,因為沒有那麼多的事可做。於是,驢子就消失了。有關這件事,可以舉出一件恰當的反例:在英國產業革命前夕,有過一次圈地運動,英國農民認為這是“羊吃人”;而在我的老家則是人吃驢,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吃。村裏人說,有一陣子老是吃驢肉,但我去晚了沒趕上,隻趕上了吃白薯幹。當然,在這場人和驢的生存競爭中,我當時堅定地站在人這一方,認為人有吃掉驢子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