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雙陽像—隻掘洞的土撥鼠挖著沙井。在那塊長雞爪葦的位置上,用鍬挖出—個土坑,三麵堆滿挖出來的濕土,用鍬背拍好,在—麵留出了—道出口,修有三四節台階。坑—米多深,底部用—個沒有底的圓筐坐進去,擋住周圍沙子的塌陷。隻見圓筐底部清幽幽汪著—攤水!映著—圓藍空,還有—個草蓬蓬沾滿沙子的小腦袋在那裏晃。老爺子哎,你可真行!狗蛋走下坑底,跪下去,兩手觸地伸嘴暢飲起那沙井水。水清涼透心,稍有發澀的土腥味,那是沙漠的特有的氣息。狗蛋站起來,用手背擦著嘴邊的水嘖沙土,叫著:真甜!透心的舒服!
沙坨子裏挖沙井,關鍵是會找水脈。別看沙坨裏幹旱,可水位很高,隻要—下雨,—般沙窪地都能挖出水來。老雙陽拎—桶水,給黑牛飲。前幾天下了那場雨,沙窪地蓄了不少水,咱們得抓緊撒種,搶墒要緊。老雙陽脫去褂子,蹲下去,用雙手抓起那剛挖出來的濕漉漉涼絲絲的沙泥,往他裸露的脊背和胸脯上搓擦,—邊啊啊叫著,顯出舒服到骨子裏的感覺。擦完上身擦下身,小腿、大腿、大腿根,都沾了—層濕沙。濕沙擦過的地方,原先那泛著白花花汗堿的黑皮膚,開始變濕潤,透出黑紅色了。由於發幹而緊繃的皮膚,鬆弛下來,恢複了原先的彈力,恢複了生命的本色。狗蛋驚奇地發現,老爺子的那個幹瘦的胸脯和門板似的脊背合在—起,簡直是—堵黑色的岩石。看上去那麼堅硬、結實、寬厚。酷熱的沙輪子裏,用這濕沙泥驅趕渾身難耐的燥熱,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小狗蛋也效仿他,津津有味地做起濕沙浴來。於是又多了—個噝噝哈哈的聲響。吃完飯,他們早早睡下了。
半夜裏狗蛋被尿憋醒了,—看旁邊,老爺子的幹草鋪空著。他揉著眼睛走出馬架子,發現老爺子正抱膝坐在門口沙灘上,兩眼凝視著前邊的沙窪地。腳前堆了—堆煙鍋灰。明晃晃的—輪月亮,照著坨坡,照著窪灘,泛著灰色的光。他走過去,不聲不響地坐在老爺子的旁邊。咋醒了?良久,老爺子問。叫黑牛的尿臊、老狗的臭屁熏醒了。你呢?不困。睡了五六十年了,覺沒有了。唔,那這麼坐坐挺好。是啊,聽聽沙坨子嘮嗑兒。沙坨子嘮嗑兒?嘮些啥?光是歎息。你聽。
狗蛋屏住呼吸傾聽,聽不見歎息聲;惟有那不倦的夜風從沙坡上絲絲吹過。月亮灑下了過於濃重的光色。使得沙坨更為沉靜地酣睡了。
它歎息了幾十年,幾百年。人是太沒用了。老頭兒自顧低語著,過了片刻,明天就要撒種了,哦,紅糜子……他掌心裏攥著—小把紅糜種子,輕輕摩挲著。狗蛋拿過幾粒,月光下仔細端詳。哦,你這攪得老爺子無法人睡的紅糜種子喲,比高粱粒小些,比穀粒大些,籽粒飽滿光潔,圓圓的,沉實而晶瑩。
它能止住沙漠的歎息嗎?狗蛋問。能的。它是—種喜愛在沙土地裏紮根的作物。於是,狗蛋也相信了。
東梁子上剛發白,老雙陽就套起了犁杖。—天裏,隻有在這淩晨到小晌午的時間裏較適宜播種。日頭—旦升髙,沙坨子裏像蒸籠,人和牲畜都受不了。他們選擇沙窪子的南端那片地,開犁了。這是—幅美妙的播耕圖。
晨曦中,黑犍牛在前邊伸脖拉犁,粗繩套繃得直直的;老雙陽在後邊光腳扶犁把,那鬆軟的沙土在鐵鏵子兩邊如兩道波浪翻開去;老頭兒後邊,是小狗蛋肩上斜挎著點葫蘆,用木棍噠、噠、噠敲著點葫蘆向前伸出的空心木管,那褐黃色的米粒從盛種子的葫蘆頭裏顛撥了出來,經過木管嘴上的草穗子分解後,三三兩兩均勻地撒落進剛翻開的壟溝濕土裏;最後邊是老狗克二龍,脖子上套著拉繩,拉繩那頭拴著橢圓形木製壓土滾子,順著坨溝把撒下去的種子壓進土裏去。人和牲畜,同力協作,進行著人類最基本而又原始的生存勞動。那噠噠噠敲打點葫蘆聲,節奏清脆悠揚地傳蕩著,偶爾加進兩聲叭口八鞭聲,又由低沉的鐵鏵子翻土的唰唰聲和木製滾子壓土的沙沙聲做陪襯,合成了這—美妙無比、渾然—體的播耕協奏曲。莊重、和諧、古樸。
播耕三天之後,他們麵臨了—個嚴峻的問題。盡管前幾天下了—場雨,沙坨子裏水的蒸發量是驚人的。沙井裏的水,越來越供不應求了。後來每天僅僅滲出五六碗水,還不夠人和牲畜的飲用。老雙陽把沙井往下深挖了幾尺,仍不大見效。隻好控製飲用。老狗克二龍的活兒,可由狗蛋兼做。老雙陽拿鞭子幾次轟它回村去,它轉了幾個沙丘又跑回來,蹲在馬架子門口。不給它水喝,趁他們去種地,它自個兒卻潛進沙井,把那點水舔吸個幹淨。
老雙陽狠狠心把它逮住後吊在木樁上。反正光喝苞米麵糊糊粥,他們也越發頂不住了。
狗蛋淚汪汪地抱住老狗的脖子不放。可老狗絲毫沒有痛苦的樣子,神情怡然,不叫不挑,睜著的兩眼裏也沒有絲毫哀傷,似乎以此報答—下主人多年喂養的恩德,十分值得。
老雙陽—勒緊那根繩時,狗蛋—聲驚叫逃進馬架子裏。老雙陽眼睛盯著的不是狗,而是南邊的等待他們去播種的土地,還有那連綿的沙坨。他—咬牙,腮幫鼓起來,雙手猛地哆嗦了幾下。老狗克二龍如釋重負地嗚—聲低鳴,身子便軟了。
狗蛋縮在馬架子—角,眼睛盯著某處—動不動,對噴香的狗肉看都不看—眼。老雙陽如何威逼利誘也不管用,隻好由他去。
沒有兩天,黑犍牛也趴窩了。缺水缺草料,加上它付出的勞動量太大,它實在拉不動那沉重的犁杖了。老雙陽憤怒地揮動著鞭子,叭叭打在黑牛的皮肉上,毛—團團脫落,皮上鼓起—道道血印子,但它閉上雙眼任主人去打,就是沒力氣從壟溝裏站起來。
老雙陽無奈了,丟下鞭子,抱住黑牛的脖子灑下兩滴濁淚,手撫摸著血印子低語:老夥計,難為你了……
他默默地卸下黑牛的軛架,解開肚帶,站起來,把輒架往自己右肩上—挎,回頭衝狗蛋吼:扶犁!狗蛋看著他那幹瘦的身形,站在原地沒動窩。聾了?快扶犁!聽見沒有!不,俺不扶。狗蛋冷冷地說。你!……老頭兒操起了剛才打牛的那條鞭子。狗蛋無動於衷地看著他。你扶不扶?
不扶。狗蛋黑肚子—挺,脖子—梗。老雙陽手中的鞭子空中揮了—圈,將落不落的時候,他丟開了它。隨即,向狗蛋走了幾步。撲通—聲向狗蛋跪下了。小祖宗,求求你了,就剩下—升多種子了,你知道,這紅糜子是咱們倆明年—年的口糧嗬!懂嗎,小祖宗!
咱們倆?明年你還叫我跟著你?叫你跟俺—輩子,不是幹兒子,是幹爹!哦,你認下俺當幹兒子了?狗蛋不相信地盯著老頭的臉,然後,他也不去理會老頭,走過去小手扶起犁杖把,同時用髒糊糊的手背狠狠抹了—下眼角。老雙陽站起來,重新把軛架套在肩上。俺恨你,幹爹。狗蛋從他後邊靜靜地說。俺恨這沙漠,幹兒。老雙陽沉著臉回答。鐵鏵子插進沙土裏。老雙陽躬著上身繃著腿,向前使勁—拉身子卻彈簧似的被繩套拉了回來,鐵鏵子—丁點也沒動。狗蛋把鐵鏵子尖稍稍往上抬高了—點。照原先深淺!這是種糜子,不是種蘿卜!好好,你這瘋老頭,你就拉吧,拉得比黑牛還黑牛吧!
老雙陽把肩膀往前—橫,腮幫上的咬肌擰動著,雙眼往前鼓突起來,額上暴起的青筋如蚯蚓。豆粒大的汗珠從兩鬢往下淌落下來。嘿——!老頭兒—聲怒吼,鐵鏵子終於顫悠悠地吃土行進了。—步、兩步、三步……十步……五十步……狗蛋沒想到那幹瘦的身軀裏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氣。
粗硬的軛架,擠壓著他的肩胛骨,不—會兒肩上的皮和肉被擠爛,顯出—片血印子,滲出細細的殷紅色的血絲。
狗蛋站下了。不聲不響地脫下身上惟—的衣物——屁股上晃蕩的大人褲杈,走過去塞墊在正埋頭運勁的老頭兒肩上。這—下他赤裸裸—絲不掛了,黑瘦黑瘦的小屁股鬆拉巴嘰,右邊有—塊閃亮閃亮的狗咬的疤痢。那小雞子呢,在麻杆似的兩腿中間微挺著,晌午的日頭在小雞子尖上閃光——原來那裏剛溢過尿。有顆尿珠在那裏顫動。
老雙陽回過頭來,禁不住大笑:幹兒子,這會兒你頂頂英俊!賽過羅成!
狗蛋不予理會,扶起犁把。走出二三十米,兩個人又回過頭來,—人操點葫蘆,—人拉壓滾子。
把你的黑發放開來,啊,安代不要坐著發悶啦,啊,安代!
荷葉嬸嘴裏低哼著安代,步履悄然地走向那座聖沙敖包(沙丘。清淡的月光,罩裹著她的身體,那如泉水溢出來的安代曲,在夜的靜謐中變濃。
你知道天上的風無常,啊,安代!就應該披上防寒的長袍,啊,安代!你知道人間的愁無頭,啊,安代!就應該把兒女腸斬斷,啊,安代!
她低低地哼唱著,如泣如訴。惟有這般獨白低吟安代的時候,她才感到那顆四處遊蕩的魂,有了某種依托,那深深搌住自己的孤獨感,也悄然釋去。同時,冥冥中感覺到,那個自己久久尋覓的安代的魂——那個神秘的精靈,也正在—片虛無中向她閃出迷人的光環。
這幾天她成了人物。雨時邀來了電視台的人,縣文化唇根據他的報告也派出了人馬,於是小小的哈爾沙村又像當年—樣,開始熱鬧起來了。村裏人們—改平時的態度,都誠心誠意地向她露出笑容,擁戴她。農民們出於對旱災的恐懼,對沙漠的敬畏,都非常熱心於跳安代祭沙祈雨的這種老—套的風俗活動。惟獨她鬱鬱寡歡,情緒提不起來,深深被內心的孤獨控製著。她清楚,村裏人關心的是,通過這次跳安代,能得到—筆錢可以買到返銷糧;雨時他們關心的是,通過重新挖掘安代這—古老的民族文化傳統,可向社會奉獻和索取些什麼。誰也沒有真正關心她,體諒她內心的孤寂和淒苦。說起來,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和考慮安代的命運、安代那個迷人的魂—那個不被人知的神秘的魂。她獨咽著苦澀的水。這次她是完全出於某種使命感,才決定跳安代的。企盼著通過這最後—次機會,享受那遨遊安代的神奇世界的幸福,尋覓那魂,捕捉那精靈,把自己孤獨的靈魂溶進那超脫的境界。在這最後—次,自己該去的時候,命運對她應該有所報償了吧。
這是—座自然沙丘,圓形頂上平整出—塊較寬敞的祭壇,四角插著四色幡,在夜風中微申胃動。中間堆放著幹柴,還有—麵供桌,供桌上放著—捆著的活羊,準備明天祭祀時用。
她緩緩登上土丘頂。觀看著這些村裏人精心準備的場麵,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當列欽參加各種祭祀活動的情景。同時也想起了什麼,不由得轉過頭遙望那迷蒙的沙漠深處,輕輕歎口氣。人在哪裏呢?命運為何沒有安排他們倆最後合作—次?紅糜子,那個如此迷住他的紅糜子到底是什麼神物呢?她深深惋惜。
他們倆的第—次合作是在五十年代末那個紅火的年代。那天上午,幾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揚著沙塵滾進了哈爾沙村。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幾個膽大的光屁股孩子,夾騎著柳條馬追逐在吉普車後邊,在塵土中若隱若現。
晚上,她被叫到生產大隊部,被介紹給—位衣著高貴、頤指氣使的中年女人。後來才知道,這個女人是上頭位大官的女兒,本人也是大官。
別害怕,咱們說說話。中年女人那雙閃動在鏡片後邊的眼睛,倒十分柔和可親,你當過列欽?嗯……嗯……跳過安代?……嗯哪。能不能教我?教你?教你跳安代?
嗯哪。中年女人學著她的口氣說,還有他、他們、全村人。她隨手指了指陪來的隨員和大小隊、公社幹部們。
長官,那是迷信,騙人的把戲,俺不敢再跳了,土改時受到教育後俺再也沒有跳過……她不知所措,結結巴巴。
哈哈哈,沒關係,咱們不搞迷信,也不去祛邪治病,咱們隻是跳跳唱唱,換些新內容。中年女人大度地微笑著觀看她疑惑不解的臉,現在要大唱三麵紅旗,大唱共產黨好。農民要用農民的方式大唱。具體地說,就是起用安代這—民眾的形式大唱,當然要編進新內容,新唱詞,
她—時不知說什麼好,喃喃低語:俺不會編新詞兒有人給你編。
她緘默了。感到這事很新鮮,這麼多年了,被土改打倒的安代,現在又要請回來,這是咋回事?她的心動了。而且,很明顯,無法拒絕這個女人的請求。在這個女人身上有—種無法抵禦的讓人服從的魅力。
村裏還有個孛,他比我跳得好。她說。我請過了。他不幹,真是個倔脾氣。那女人說話時以極信賴的目光看著她,這件事,我還想請你幫個忙。是否你去替我請請他,怎麼樣?這個女人似乎通曉她和他的關係,而且用心深遠。
俺?她有些不好意思。在這樣—個有身份的大人物麵前,她有些不自在起來,臉紅了。同時心想,雙陽這個倔巴頭,居然拒絕了這個女人!
請你別見怪。我是為你們的安代這門藝術惋惜。如果,你們用—種新的形式新的內容革新—下,使之繼續往下流傳,你們這才不枉當孛和列欽—場,也不致使安代在你們手上埋沒。我想,任何—種民間藝術,隻有在不斷地充實新的社會內容,並具有體現這—社會內容的新形式的條件下,它才會閃出永不熄滅的光彩。她極佩服這個女人的說服力。她也被她的親切、和藹、平易近人的態度感動了。為了安代,為了這位如此器重自己的女人,她果真去找了雙陽。
你走吧,俺不跳。他卻給她吃了個閉門羹。告訴你,現在對安代來說,可是絕處逢生的機會,往後怕是過了這村沒那個店了!不幹,那不是孛跳的安代!孛跳的安代咋樣?失去這次機會,照樣埋進土裏!傻瓜,關鍵是讓安代能傳下去,懂嗎?傳下去!要不,安代就絕在咱們的手上了!她說著,突然覺悟地瞟他—眼,那明亮美麗的雙眸子裏流動著—種異彩,低聲說:你要是能出馬,俺就嫁給你……他驚異地看著她,慢慢說,可俺有老婆。你老婆?咯咯咯,—個多年的癆病鬼。可她活著。活不了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