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 2)

自序

出自長眠的旅途潮濕而凜冽的夏季氣流在二十歲剛剛綻開的片刻之後吹落了我四周無盡的黯淡與沉淪。父親去世了,在我成為一名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不久。這個夏天,我記得無數的光的羽毛在視線所及之處迅疾地將身影掃蕩著世界的體膚,我感受到冬日提前地以一種情感的方式寄存在炎熱以及我的內部,我聽見那麼多不同的發聲物焦灼和沒有緣由混撞,以及沉寂,以及每一個我的腳印留下過的無聲的片段。父親去世的消息於我反而像是一個輕盈的凋落體,帶著花瓣的柔軟和鬆弛,在嘈雜的萬物之間,釋放著並不微弱的堅定亮澤。

在這段時間裏,我的聲音也隨之慢慢凋墜,我陷入了個人史無前例的長久漫寥的靜默。沒有音量的時段,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心整理父親的遺物。有時候,下午即將消退的黃昏的尾光,在地板上輕然地滑動,撫摩著我的自閉和感傷。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父親的一生。然而帶有終點的隱喻性質的死亡也就是在思考的縫隙裏有節奏的侵浸我的視野。死亡讓一切的知覺化為烏有。生命本身蘊涵的一切會把我的注意力引向無常,而這次我所見證的死亡卻讓我對求生之需的目光變得尖銳。而生命事件最終也像一切時間事件一樣,通過對現實的親曆和認識而在記憶力中彼此銜接。作為人的個體雖然最終會抵達離逝,但是父親卻讓我看見離開之後的力的痕跡,也讓我身處於死亡內在的種開放性中。

我整理出父親病中所寫的手記,這份未完成的手稿記錄著一個作為有成就的政府要員的知識分子在最艱難的歲月裏所凸顯出的堅持與期望。不久前,我帶著手稿回到烏魯木齊,我的童年城邦,父親工作的山脈起點。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旅程中,我邊將父親的手稿重新抄寫在筆記本裏,一邊寫作。它以一種更為隱藏性的有關生與死、疾病、愛的深沉的之旅貫穿始終。對於一些經曆暫的告別,會使自我處於一種類似於密封隔絕的處境中,而這種處境,卻更為接近事實與真相,也更加地能夠享受孤寂所帶來的禮遇。正如《聖經》所言“我在困苦中,你將使我寬廣。”

父親去世的疾病原因是癌症。與帶有羅曼蒂克色彩的結核病不同,它在隱喻意義上帶來的似乎隻有削弱和喪失。癌症本身會成為生命意識的血栓。癌症患者所要麵對的首要痛苦並不是來自身體,而是精神世界一場毀滅性質的暴風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身邊的自稱經驗豐富的成人們都一度將其與死亡劃等。疾病於觀念中進行自動的修辭學的演化。父親患病期間,表示慰問的大多數訪客首先感歎的不是其身體的病情,而是一種疾病所帶來的原有生活的消散。仿佛圖畫之中的美好風景被衝刷被侵蝕以至成片地淡無。這帶來了一種貌似天然的不平等的標簽,即你無法與一個健康的人相比,你將逐步毀滅,而他將繼續生活並且前程美好。

癌症病人所承受的雙重壓力並不是利用想象力就可以感受到的。這種感受與當代青年在日本或者韓國濫情的肥皂劇中所觀看到的不同。劇集中的男女主角很輕易地患上這種疾病,並且將患病期間表演得唯美和浪漫。實際生活中這並不可能。雖然愛滋病的發現多少減去了癌症在大眾思潮中的隱喻負擔,但是患者在生活裏卻並未輕鬆。在中國,治療癌症的化學療法或者放射療法,以及被一部分中國人所推崇的中醫療法,都在對身體進行著野蠻的醫學侵入。

而醫學本身就是帶有風險的一門探索科學。正如在結核病的病因並未找到之前,醫生們給患者開設的處方裏包括著眾多類似於“待在陽光裏”,“去呼吸新鮮空氣”,“注意個人衛生”等等並非了不起的觀點。在這種意義上,接受治療的癌症病人帶有著一定的實驗品的性質。在癌症的病因未有結論之前,沒有醫生知道對於一個具體的病人確切地該用什麼方式。然而,即便如此,病人們卻絲毫沒有得到真正的同情,疾病就像一堵無形的牆,把他同別人以為重要的事物隔離開去。在一些無聊的思維闡釋中,它變得越來越荒涼。甚至連疾病所派生出的譬如治療機構、醫護人員等相關意象,也無法給予其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