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醉半醒之間學林想起來了，剛才吃中飯的時候，趙春華也是喝多了一點酒的，她的臉被酒燒得紅紅的。在學林看來，她是與他一樣，被幸福點燃了臉上的彩霞。學林因為自己不勝酒力，自顧到儲藏室睡覺了，也沒想到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新娘。現在她在幹什麼呢？是不是已經左上班了呢？如果她還沒去銀行，那麼現在一定是像平時一樣，在樓上的一包間裏休息呢。學林突然非常想念她，想念自己親愛的新娘。他希望她還沒有去上班，正在包間裏休息，3附，他就能見到她了。他會去親吻她的臉頰，吻她的嘴唇，告訴她自己內心一些特別的感受。而她，也會像一個真正的新娘那樣，倒進他的懷裏，對他百媚千嬌。
推開樓上小包間的門，學林見到的卻是這樣的情景：他的新娘在餐桌上，赤裸的雙腿舉得高高的。她的兩腿像鳥翅一樣打開著，她就像是刀砧上去了毛的雞鴨。而他的老板阿潘，則屠夫一樣站在餐桌旁，恣意宰割著學林的新娘。阿潘背對學林這邊而站，他的褲子堆落在他的腳板上，他屁股上的肥肉，因為劇烈的運動而跳蕩著。學林聽到他的新娘趙春華，在阿潘有力的節奏中嗷傲地叫著，她叫得那麼放肆，叫得那麼響。學林趕緊把小包間的門關上丫，免得她的叫聲傳到樓下去。
坐在我宿舍裏，我非常遺憾地告訴學林，本校的總務主任，已經由別人當了去了。為了證明我沒有騙他，我提出帶他到校長室去，以便他跟校長直接談談。學林有點沮喪，他說，不必了，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
學林告訴我，阿潘終於同意他離開“綠江南”了。他說，阿潘還給了他一千塊錢。你拿了？我問他。他很奇怪地
看著我說，拿了呀，為什麼不拿？他還說，他跟趙春華已經辦理了離婚手續。他們沒有爭吵，很友好地去辦了離婚。辦證的工作人員很奇怪地問他們，前天才辦的結婚證，怎麼今天就來離？你們不是開玩笑吧？趙春華對工作人員說，我不是處女，他不要我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學林。我建議他說，其實有很多行當可以做的，比如開個禮品店，或者服裝店，都是可以的。學林卻說，他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怎麼做？什麼也做不起來的！他說。我說，其實沒本錢的生意也是可以做的，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去修理摩托車助力車呀，聽說幹這行也是很能賴的！學林連連搖頭，他說，他對機械是一竅不通的，他從就不在行，他擰一個螺絲釘都抒不好，怎麼能修車呢？
最後他歎息了一聲，說，唉，我還是去燒菜。除了當廚師，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我說，那也是。當然最後一條路，學林，你還可以回來當教師嘛！
新校長當校長還不到半年，他就被撤掉了。原因是，
學校的賬目不淸，他有重大貪汙嫌疑。查了半個月賬，許多人觀心，新校長這回說不定會去坐牢。但結果並不是想象的那麼可怕。據說，賬查了半個月，就查不下去了。這是因為，新校長的經濟問題，不光題個人的問題，同時還牽涉到其他一些人，比如鎮上的文教幹事，副鎮長，據說與縣裏一立分管文教的領導還有些瓜葛呢！這個賬，要是再查下去就不好辦了。
新校長因此隻是從校長的領導崗位上撤下來，做了一個普通教師。有人私下裏說，他這半年校長當得不虧，他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該攜的已經撈了，現在即使撤下來，也沒什麼。誰能在半年時間裏賺麼多錢呢？他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他知道如何躲過嚴厲的懲罰，他把問題搞得很複雜，與許多頭頭腦腦牽扯到了一起，人家總不至於連何首烏藤連房子都一塊兒扒了吧？
新校長下來了，這回從外麵調了一個校長來，我們私下裏都叫他“新新校長”。當然寫作“猩猩校長”也許更確切些。他是一嚴肅的家夥，臉上從來都沒有笑容。他給人的印象是，我們學校所有的人，都是經濟犯罪分子，他就是來這裏對我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他一到我們學校，就做了兩位頗為引人注目的事。一，把校門邊上的幾個店麵房都拆了，重新打成了圍牆。他提出的口號是，學校就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可不要與金錢上鉤。他聲稱要發揚抗大精神，發揚艱苦樸素勤份治校的精神。他希望每個教職員工，都要樹立起為黨的教育事業獻身的信念，不要在個人利益上斤斤計較。他還具體地談到了大家的福利，他要大家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生活上苦一點，精神上豐富一點，即使年終拿不到一分錢獎金，也要把學生教好，把我校的教學質量搞上去！
他所做的第二件事，是把學林正式除了名。他認為，教師是不是可以停薪留職，這種做法還值得商榷。現在這個老師已經離開教學崗位多年，就根本沒有必要再占著學校的製了。他剛愎自用，完全不顧及其他同誌的意見，就那麼把學林的名字一筆勾銷了。學林的檔案，他當天就囑人送到了縣人事局人才交流中心。
把這個消息告訴學林的，並不是我。不知道是誰，反正學林很快就知道了。他趕了過來。他認為“猩猩校長”這樣做，是絕了他的後路，是欲置之於死地。他們在校長室裏
很厲害地吵了起來，一時間圍觀者甚眾。
我驚奇於學林的態度，他在“猩猩校長”麵前，顯得
那樣的無所畏懼。他簡直就是一副要拚命的架勢。我與他相
識近十年，還從未見他如此麵目猙獰過呢！真不知他吃了什麼藥。他很響地拍校長的桌子，拍得桌上的電話機都跳了起來。茶杯裏因為裝滿了水，所以茶杯倒是沒有被拍得跳起來，但水】眺出來了。我看得出來，許多人都為學林的舉動時感到歡欣鼓舞。大家覺得居然有人這麼來對付“猩猩校長”，實在是很過癮。如果學林扇“猩猩校長”幾個耳光，大家也許就會禁不住歡呼起來。
但我的內心卻別有一番滋味。我有點為學林擔心，覺得雛樣做很沒必要，比較缺乏理性。這樣做，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傷及他自身。據我所知，“猩猩校長”是很有些來頭的，況且他又那麼凶，是一的鐵腕人物。我於是勸學林，讓他冷靜些，什麼事都可以慢慢商量，總能找到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的。
我沒想到他非但不聽我的，而且還出手打人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連杯帶水向“猩猩”擲過去。大家都看到了，茶杯砸中了“猂猂，，的前額，血立刻就淌了下來。
“猩猩”報了警。結果學林被派出所帶走，關到第二天中午才放出來。據說，“猩猩”的一小舅子，是該派出所的民瞀。看得出來，學林沒少挨打。他的一隻眼眶青腫著。他甚至走路都有些瘸。他後來就一直瘸，隻是輕易是看不出來的。但要是非常注意地觀察他，就會發現他走路時的異樣。他的一根小手指也被打壞了，從此就雞爪一樣彎曲著，伸不直了。這一次的打擊，也許比以前被關進收容所更厲害。他不再像上次嘮叨什麼“不要惹替察，不敢惹警察了”，他什麼都不說了。他是把辱，也許還有仇恨都深埋到了心底。若幹年後，我們的“猩猩校長”因為車禍而不幸喪生，學林得到這個消息，居然自費買了一串鞭炮燃放。由此可見，他的仇恨一直深藏於心，未敗忘焉。
學林找到新的工作之後，他的父親死了。
他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還與大家一起看電視裏宋丹丹演的小品呢，還看得樂不可支呢！可是第二天早上就硬邦邦地僵在床上了。學林的母親說，怪不得夜裏推他，一動都不動呢！她說，半夜裏她要起來上廁所，不知為啥覺得特別害怕。她就推他，想讓他醒過來，陪陪她，替她壯壯膽。但他一動不動。她想，許是他門天太累了，睡得沉，就讓他睡吧。誰知道他竟然就再也起不來了！她悲傷不已，說，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就這麼走丫呢？
弟弟被緊急召回。身穿軍裝的弟弟責怪學林說，我在邊疆站崗放哨，保衛國家的安全，你在家裏卻連爸爸的安全都沒有保衛好！爸爸還這麼年輕，他還不到走的時候。你看他，頭發都幾乎沒有白的，眼角都看不見皺紋，可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學林對弟弟解釋說，爸爸是心肌梗塞猝死的，我們連救他的可能都沒有。早上起來，他已經硬了，姆媽一直睡在他邊上，都沒有發現。
在弟弟趕回來之前，學林一直眼看著母親和妹妹圍著父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他還看到母親的眼淚滴落到父親的麵孔上。要是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責怪母親。學林於是掏出自己的手帕，過去欲將父親鼻子一側的淚水揩掉。但母親擋開了他。她守在父親的遺體旁，一隻蒼蠅都不允許靠近。
學林覺得，在這樣悲痛的場麵上，自己也完全應該跟費母親和妹妹一起哭。是啊，發生了這樣的事，父親死了，他還不哭嗎？一些前來吊唁的人，都悲痛得落淚，他學林作為死者的兒子，怎麼就不哭呢？學桐6常恨自己，懷疑自己也許真是一沒有良心的人，連父親死了都不哭一下。他很
想哭，他一直在動腦筋，怎樣才能使自己哭出來。但他始終哭不出來。他感到進尬極了。
後來老鄰居黃阿婆注意到了這一點。她把學林拉到一旁，悄聲埋怨他說，學林，你爺死了，你怎麼不哭呢？學林說，黃阿婆，我心裏也非常難過，非常悲痛的，但不知為什麼，就是哭不出來。黃阿婆說，我相信你是傷心的，我黃阿婆是看著你長大的，我知道你不是一沒良心的人。但是，
學林，黃阿婆勸你，你一定要哭！你要是不哭，是要被別人說閑話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是領來的，不是他們親生的兒子。你如果不哭，人家就會說，不是自己親生的，到底是不一樣的，你看，人都橫倒下來了，死了，做兒子的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盡管不是親生的，但到底是他養大的啊。
唉，做人就是這樣空啊！
學林聽黃阿婆這麼一說，心裏更加急了。一急，就更加哭不出了。難道說哭也像大便一樣？有時候大便不出來，
心裏急得不得了，越急越是不行。他很可憐地看著黃阿婆，
希望她能提供一些妙方，以便他能順利地哭出來。
黃阿婆說，學林，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的，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老實的孩子。黃阿婆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黃阿婆就是把你當孫子來看待的。現在你哭不出，黃阿婆當然要替你想辦法。隻不過你別告訴別人，更不要說是我黃阿婆教你的。學林啊，你要哭，其實是不難的，你隻想想自己的苦，自己怎麼從掉，自己的爺又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竟然把你賣給人家，一點骨肉情都沒有的。你呢，小時候又受到些什麼委屈，因為不是自己的親生爺娘，
所以又不敢說出來，隻好把委屈咽進肚子裏去。還有，你兩次被關進去過，一次是被咬掉了半隻耳朵，另一次腳又打壞了！你想這些，還不傷心嗎？還哭不出來嗎？我想一定是能夠哭出來的。要是還哭不出來，你就隻好抹點萬金油在眼睛。乙
有過餐廳管理的經驗，因為看好中國市場，所以來這兒投資發展。她一手創辦了櫻花餐館。最初人們都以為，美代子是日本人。她高額，小眼，梳發髻，穿木展，走路邁碎步，說中國話顯得不太流利，明顯帶有日本口音，她一副標準的日本女人樣子。大家還都覺得美代子特別會保養自己，看上去雖然怎麼也是四十多的人了，但皮膚還很細膩，淺淺一笑，不起皺。櫻花餐館規模不大，但格局很高，雖然經背的都是中國菜，但裝修是日本式的，日本古典音樂像風鈴聲一樣在餐館裏似有若無。許多人並不吃飯，也會常常進餐館來轉轉，說是領略一下日本風味。還有人專門在大餐廳裏拍照留念，站在那幅很大的富士山風景畫前，舉起右手做出一V字，臉上露出傲然的微笑，仿佛真去了一趟日本似的。
後來有知情人說，美代子其實就是中國人，她去曰本之前，是住在本城的青石弄裏的。她的母親如今還健在，說一口蘇北話，還住在青石弄昏暗頹敗的老房子裏。美代子原來名叫梅蘭珍，二十幾歲的時候去了日本。她在日本餐館裏打工，後來就去做雞，積累了一定的資金。過了四十，年老色衰，就決定葉落歸根，回來做餐飲。
學林被招來“櫻花”當廚師，美代子說，廚師在曰本，是很受尊敬的一種職業，因為吃在日本，更被看作是一種文化。廚師在日本，就不是我們印象中的燒飯師傅，或者火頭軍。因此她要求學林不僅要把菜做好，還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她希望他的形象能與廚師這一崇高的職業相稱。她親自為學林做了形象設計，首先換掉了他的眼鏡。她讓他戴上了無框的樹脂片眼鏡，她說，這樣就顯得比較懦雅。她要他每天洗頭刮臉，以清新的麵目迎接每一天。
美代子說，我們做餐飲的，隻有努力做到自尊自愛自重，才能真正地把它往文化上做，才能受到老百姓的蕁重和愛戴0觀認為，灘是管理者，還細師、侍應生，都應
該在你[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不斷加強自身修養0就章她來做
一例子吧，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就到少年宮學鋼琴，後來又接受了比較正規的芭蕾舞訓練。她還學過書法，畫過口本浮世繪。有這呰技藝，雖然對做餐飲並沒有直接的幫助，似是，整個人的素質看七去就大不一樣。她說，就是說兒句話，走兒步路，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同，會讓人覺得特別舒服。當她獲悉學林當過中學教師，並且喜愛詩膁時，她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但她盡管欣喜，還是保持著淑女風度，她隻是小眼略彎，嘴角微微上翹，笑不露街地說，你就要把顧客當成你的學生，像寫詩一樣來做菜。
她對員工要求非常嚴格，每天上午九時整，她讓所有櫻花員工排成一字橫隊，她呢，就像部隊的教官一樣給大家訓話。當然，與教官不同的是，她衣著講究，修飾有度，亭亭玉立。她每天都要給大家講“番如何提高個人素養的大道理。訓完話，她就讓大家把腿擱到餐桌上壓腿，以訓練體形。每條腿壓上七八分鍾，之後，她就率領大家齊聲高唱日
本民歌《櫻花》。
學林進了“櫻花”後，也許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抽空去那彡看。我和鄄靈專門利用一個周末前往“櫻花”，發現學林真的變得風度翩翩了。
“好的女人就是一所學校”，酈靈不無調侃地說。我們在
“櫻花”用了餐，見識了餐館除內容之外的純粹日本雌。同時也對女老板美代子有了特別的印象。我們坐下來不久，美代子就過來了，她手指蘭花，用小巧的湯匙分別為我們舀菜。她繪了彩甲，用的是珠光唇青，顯得非常時尚。就連酈靈，都當麵誇起她來。而我知道，酈靈通常是不愛誇人的。美代子親自為我們服務了十來分鍾，這十來分鍾裏，她還為我們簡單地介紹了一些日本餐飲業的最新情報。從她口中我們了解到，日本食客與中國食客相比，後者無疑是應該感到
慚愧的。她說，日本食客非常注重飲食道德，他們在你餐館用餐，如果發現你生意不好，隻有他們一桌在進餐，那麼他們就會在你店裏一直坐下去，直到有另外的顧客進來，他們才起身離去。他們絕不會說走就走，讓你的店堂空掉。
從稷花餐館出來，酈靈說，她對老板娘最初的一點點好印象，已經沒有了。這都是因為她說的那番話，酈靈說，她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讓我們也像日本人一樣坐著不走？那我們不是要一直坐到晚上？萬一晚上還沒有客人來呢，我們總不見得還要一直坐下去吧？我們憑什麼要這樣？人家是來吃飯的，又不是來承擔義務的！
我當然對美代子也沒有好印象。我覺得她說話幽幽的，是那種裝出來的文雅。聽她說話，就像聽一個垂死的人在交代後事。我這樣說當然刻薄了些，但她的確給了我這樣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