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1(1 / 3)

第四部 21

卓遠貼著牆根,以一個五十多歲人能有的最快速度,向著魏公橋方向走。他是天黑之後離家出來的,他想到一線陣地看看,看看戰鬥的真實發展狀況,看看士兵們的戰鬥士氣。他想,自己既然辦著報紙,既然要在報紙上反映這場守城戰鬥,就不應該少了這前沿陣地的親自采訪。

街上除了來往調動的守城士兵和前送彈藥、後送傷員的人員之外,便是不時飛動著的槍彈。槍彈在街道上行走時,帶著一股人的嗖嗖聲,聽了讓人脊背發麻。越接近前沿,人越稀少,槍聲也越響。卓遠在牆根蹲了一會,看見幾個人挑了冒著熱氣的水桶和籃子向前走,他估計這是送飯送水的炊事員,隨著他們便會找到正在作戰的部隊,便緊忙跟了上去。

炊事員們把他帶到的是一個營部。一位方臉的營長在看了卓遠的記者證件之後,一邊大口吞咽著炊事員剛送來的包子,一邊指著自己指揮所的後牆說:“看看,那就是敝人的決心!”卓遠借著燭光朝牆上看去,隻見那牆上寫著五個字:“賈一柏之墓”。“這是我們營長割破指頭寫的!”一個精瘦的士兵說,“我們已經幹掉了至少一百零二個日本兵,日他娘,他們休想從我們營的陣地上打開缺口!”“嘀鈴鈴。”這當兒電話鈴響了。賈營長一邊嚼著包子一邊拿起了話筒。

卓遠注意到營長臉上的咬肌驟然停止嚼動,並隨之“啪”一下,把口中嚼了但還沒咽下去的包子吐到了地上,跟著就見他對了話筒吼:“我能頂住,憑什麼叫我撤?憑什麼?”

話筒裏的聲音聽不清,但賈營長的臉是變得鐵青了,又過了片刻,便見他把話筒“啪”地扔下,一屁股坐在一個彈藥箱上。

“營長,咋著回事?”那個精瘦的士兵最先上前開口問。

“唉,”那營長抬頭長長歎了一口氣,“上頭讓我們交替掩護向城西撤退,南陽城完了,完了!”

“為什麼要撤?”一旁的卓遠聞言,驚駭地上前抓了那營長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你問我,我問誰?”營長頹然地攤開雙手,“我還沒有彈盡糧絕,我還有力量抵抗,可為啥讓我撤呀?”一霎之後,營長轉向他的手下人說道:“通知一、三連,用火力掩護二連悄悄後撤,全營立刻做好行動準備!”跟著,轉向呆立在那兒的卓遠道:“你也快走吧,要不了多久,這兒就要被敵人占了!快走吧!”

卓遠記不得自己是怎樣被忙亂的士兵們推出指揮所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往回走的,他隻記得有一隊隊的士兵從自己眼前跑過,隻記得當他返回到自己家門口時,看見自己剛才站立過的魏公橋方向燃起了大火,火光衝天而起,火頭劈啪著在天空驕狂地搖晃著,半個南陽城被火光照亮,就在那火光中,他聽到了男人、女人們的哭喊聲。

是那衝天的火光和人們的哭喊聲讓卓遠恢複了冷靜,他對奔過來向他詢問守城情況的女婿立世和女兒容容說:“城已經破了!快回去把你爹抬進地洞,多往洞裏拿點吃的、喝的,從現在起,我們隻能在洞裏生活了!”

待女兒、女婿去後,他才拉了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向後院的那個地洞走——那是女婿立世專門為他倆挖的藏身之地。

過了有兩頓飯工夫,默坐在地洞裏的卓遠,便隱隱聽到了日語聲。

黎明時分,南陽全城淪陷,滿街都是日本戰馬的嘶叫。坐在洞中的卓遠,緩緩拿起毛筆,借著從洞口漏進來的一點火光,在洞壁上重重寫道:“身為男兒當自羞,刻骨銘心記此仇……”

達誌忍著劇疼,身靠洞壁緊張地聽著洞外的動靜。因這個地洞當初挖築時,留的隱蔽的通風口較多,所以坐在洞中,對外邊的聲音聽得頗清。

槍炮聲是在天亮之後徹底停息的,代之而起的是砸門聲、日軍的哇哇吼叫聲和本城人的哭喊聲。這一切聲音都表明:一場搶劫開始了!

兒子、兒媳甚至小昌盛都和他一樣,雙眼瞪大緊張地諦聽著外邊的響動,每個人眼裏都彌漫著恐懼,一種等待不祥後果的恐懼。

但願他們注意不到我的院子、我的工廠,但願他們不來這個地方。達誌在心裏絕望地禱告,但他自己心裏也明白,沒有人會理會他的禱告,一切全依日本人的興趣了。

第一個白天就在這種恐懼中一點一點挨過,天黑之後,一家人稍稍有些輕鬆,默默地啃了幾口幹糧,喝了點水。立世還輕輕地打開洞口,悄悄爬出去把尿罐倒了,且慢慢爬到院門口看了看,回來說,街上燃著一堆一堆的火,隔百十步遠便有一個日軍崗哨。

這一夜,全家人都多少合了一會兒眼。

第二天頭晌,達誌腿上傷口的疼痛加劇,當立世用鹽水給他洗時,他幾乎疼昏過去。不過,即使在疼得要昏的那一刻,他的耳朵也沒有忘記捕捉外邊的動靜。還好,院子裏仍很平靜,這使達誌心中的那個希望增加了:也許日本兵真的注意不到自家的織絲廠。

災難是半後晌來到的,酷愛用絲綢做和服的大和民族,不會忘記尋找織絲廠的!一陣哇哇的人聲和嗵嗵的腳步聲響到院裏時,達誌正在打盹,他的睡意被驚走之後,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中國人的怯怯的話音:“這就是織綢緞的尚吉利織絲廠!”

“哦,好的,好的,我這個人很喜歡綢緞,我夫人尤其喜歡用中國的綢緞做和服!”這個說著生硬漢語的顯然是日本人。

達誌和兒子、兒媳交換了一個驚慌的眼神。

“可是,這廠裏已經沒有人了。”還是那個中國人的聲音。

“沒有人不要緊,隻要能找到綢緞就行!”那個日本人說到這裏,忽地轉用日語哇哇叫了一陣,隨後,便聽到十來個人的腳步聲在各個屋子裏跑,達誌能猜出:那日語大約是給日本兵下的尋找命令。

“沒有,房子都是空的。”依舊是那個中國人的聲音。達誌極力想辨別這聲音自己是否熟悉,可惜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