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鑾殿,或者看得見天使的地方
在一個訪談錄裏,莫言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寫作時,我是一個皇帝。這話自然有前因後果。比如說,當時莫言正回答一個關於原著與改編的問題。他闡述道:寫作時是個皇帝,而改編的時候,則變成了槍手。當然,這話還可以往下延伸。仍然打比方。比方說,在一篇必須與書齋有關的文字裏,這樣的聯想或許是成立的:對於莫言來說,無論在高粱地,紅樹林,無論是否身陷幸福時光,寫作的現場都隻有一個——它是恣肆的,濃烈、壯觀、威嚴,並且狂放不羈聯想僅僅是聯想。我們也不能由此便下斷言說:莫言的書齋就是金鑾殿。這是寫實派的說法。拘泥了。但聯想又必須以事實為基礎。這裏的事實,我暫且把它歸納如下:我認為,一個作家與書齋的關係,也間接說明了這個作家真實的寫作姿態。其中存在很多秘密的通道。曲折,撲朔迷離,有時還具有某種欺騙性一無論如何,這都是件有趣的事情。先來說說齋名。現在給書房起名字的人少了。至少,在我一些年輕的作家朋友裏麵,齋名這兩個字,多少是有些滑稽的。還不太合時宜。甚至對於寫作這件事,大家也重新冠名為寫字,或者幹活。恨不得分工更細些,歸類為刨工、鉗工、木工、漆匠。反正需要解構,解構得越徹底越好。也需要落實,落實成徹頭徹尾的體力勞動者——純正的學人姿態,雅致的齋名,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以現實貫穿始終的21世紀,總讓我們有些蒙羞之心。那麼,反正先落到底吧。看看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龍。我們就自稱為手藝人,自稱為寫字工。我們是碼字為生的。這總可以了吧相對於齋名,書房的布置或許能提供更多的信息量。我一直相信,對於具備洞察力的人來說,一兩個小細節,其實就能洞破氣場。當年,胡蘭成第二次去看張愛玲時,說,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還說,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像這樣的有兵氣。這房,是指書房,客廳,還是書房兼客廳,我們暫且不論,但兵氣二字,卻很有些直指人心。盛大,炫目,尖銳,底下則是舊上海的電車當當當來去。整個是一副帶刺的俗骨。又有著刻薄背後的凜然與清寂。現在的《張愛玲散文全編》,大家把它當作小資生活的陪襯,與月份牌、老式留聲機、爵士樂隊並排放在一起多少是有些錯了。這誤會的起因,我想,多半是因為他們沒有進過張愛玲書房的緣故。我有個朋友,是著名的藏書家。家裏的藏書數,是兩萬,還是三萬?記不清了。隻記得密密匝匝的。像長城上的磚塊。他有沒有齋名?好像也有過。挺雅的一個。但書實在是太多,需要分作兩處:家裏一處,外麵再租個房子。這情形後來終於有了改觀。那朋友新買了房子。那是我見過的最有氣派的書齋。整整的一個樓麵。我坐了會兒,聊天,聊裝修,聊貸款買房的數字,聊書房裏那些羊皮的頂燈。至於齋名,忘了問,他也沒有再提。或許已經沒有了吧。也很自然。說說我自己。我是摩羯座的。根據星相學的說法,受土星控製的摩羯座人,尤其當有幾個行星同時處於你的星座時,你將是一個具有現實主義思想的人。但同時又容易被熱烈的情感所征服。這話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星相學上還說:你表情平靜而淡漠,喜歡離群獨處。你深居簡出,喜歡把自己關在象牙塔中。如果按照這個說法,摩羯座人是相當享受書齋生活的。也沒錯,現在我確實有個還算不錯的書房。麵積不小,也放了些書。書房是朝南的,外麵原先連了個大陽台,後來打掉了,裝了一整排的窗。秋天還沒深,陽光就照進來半屋子。像催促花開、灌溉草長的暖房。一個摩羯座的人在暖房裏讀讀書,多少是件好事。但星相學上又說啦:絕大多數的孩子降生到這個單調乏味的世界以後,都能記得自己經曆的各種重大事件,十年或二十年都不會忘記。但摩竭座的孩子卻很快地忘掉了。大多數的小摩羯座人,隻要有幾個月的時間就會忘掉他們是從哪裏來,以及他們與生俱來的神奇力量。我要說的是,我之所以喜歡這個書房,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在這個書房的正北偏東麵,有一個非常神奇的建築。一座無梁殿。明朝萬曆年間的。我一看到它就給鎮住了。說得邪乎些,它喚起了我許多似乎是與生倶來的冋憶。這種感觸,我認為在兩種機緣下可能產生。第一種:一些無法解釋的情感。第二種:一些可遇卻不可求的閱讀體驗。我在無梁殿附近散步的時候,有時會遇到幾個熟人或者朋友。他們也住在這個小區裏。其中有個挺有名氣的學者,有一次聊天的時候,他告訴我說,之所以選擇這個小區,是因為這個建築特別,但又不過分邪乎。像是以前見過的。反正一講不清了。我不知道這位學者是不是摩羯座的,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書房。至於具體的閱讀體驗,還是少說幾句吧。至少,到目前為止,我的個人閱讀是極其有限的,而我對於閱讀的喜好,也有些雞零狗碎,不成體統。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歲月的消長,有時候會多多少少,甚至是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閱讀趣味。與成長一樣,閱讀,從來就是一個不斷發現與不斷否定的過程。從根本上來講,我喜歡一種含混而又複雜的表達。含混卻又精確,模糊卻又透明。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很喜歡《巴黎聖母院》裏神父克羅德這個人物。他被敲鍾人卡西莫多從鍾樓上扔下去的時候,嘴裏說著:啊,都是我愛過的人呀!我特別悲哀。我知道從認識水平上來說,這是存在問題的。我甚至一直希望克羅德神父能和艾斯米拉達好——我不太喜歡神與神相愛,我更喜歡神與魔鬼的結合。當然,必須是帶著神性的魔鬼。因為我一向認為,帶有神性的魔鬼,其實最接近人。最後,我想說明的是,不管閱讀趣味會是多麼千差萬別,也不管你的書房是溫室還是其他的什麼,對於——種徹底的書齋生活,我表示懷疑的態度。因為在我看來,寫作是一種紛雜、繁蕪,甚至是讓人伯仲難分的生活之後的東西。寫作表達一種姿態,這姿態最終是明確的,但它必須穿越種種不是那麼明確的過程。寫作特別需要與生活榮辱與共。我現在特別喜歡這四個字:榮辱與共。我覺得在一個好作家的身上必須具備這種東西。我對不帶雜質的純潔性表示懷疑。我喜歡汙泥上開出來的花。好了,一個摩羯座的人坐在書房裏,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了。其實,我對我的書房真的沒有太多要求。但有一句話或許還是有點道理:真理是圓的,因為地球是圓的。但書房,畢竟還是一個我們可以退守的地方。200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