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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呼吸科病房的夜班,是比較辛苦的,一年四季都是旺季,春秋哮喘,夏天感冒熱傷風,冬天慢支、肺氣腫,對醫生的體能要求相當高。所以說,呼吸科的女醫生能熬到高級職稱,那都是女超人。

又一個晚上沒能合眼,交完班,我準備洗個澡回宿舍休息。

“嬰子,怪不得你現在還沒人要。”

我邊洗手,邊對著鏡子裏那張菜色的臉說。

好憔悴的一張臉!可不是嗎,不是考拉是什麼?青裏透著灰,眼圈黑乎乎的,像沒洗掉的睫毛膏粘在眼皮子上。這怨得了誰,你不對臉好,它憑什麼讓你光彩照人?學學人家俞陽,她們手術室不比哪個科忙?說起來,人家幹活累得那程度,比你可是有過之無不及,可俞陽那臉色怎麼該白時就白,該粉時就粉呢?什麼時候見她,臉上都貼著麵膜,紙膜、泥膜、水洗的、撕拉的、補水的、緊膚的……唉!同樣是女人,咋差別就那麼大呢?

從跟在師傅徐平後麵不停地問這問那,到馬上就要進主治醫師了,五年就這樣不知不覺,又無精打采地流淌過去了。剛來醫院時,都說呼吸科剛分來的那個姑娘,臉紅得像富士蘋果,可如今呢,不知不覺就變成青蘋果了,再下去,肯定成黃香蕉了,沒聽說過爛蘋果還能變回去的。

我的生物鍾長期混亂,白天黑夜沒有界限,選了這個行當就得上夜班,沒得選,怕啊,那當時就別上軍醫大哪,我自嘲道。

肚子越來越疼了,生理周期的第一天,我痛經,常常痛得死去活來,不是沒檢查過,婦科醫生說,結過婚生過孩子就好了。

“晏醫生?”

是跟曾大爺同病房的那個八床病人林昕民,看樣子好象剛散步回來。

“林昕民,好些了嗎?”

“好多了,您沒事吧?您臉色好像?”

“噢,沒事,沒事。”

肚子一陣陣地痛,痛得直冒冷汗,我向他擠了個疲倦的笑容:“值了一晚上班,正準備回去呢。”

說著話呢,腿就軟軟地不聽使喚了,順著牆根往下出溜。恍惚中,我感覺有人抱起了我,又來了一群人包圍了我,但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我被抱起來,沿著病房的走廊,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醒來時,我躺在醫生值班室,被子裏放了個熱水袋,戴護士長在一旁給我衝紅糖水。

“醒了?看你,知道要來就換個班嗎。來,坐起來趁熱喝了。我沒星星前也這樣,一疼起來連班都上不了,中藥也調過,偏方也用過,都沒用。別說,這痛經還不容易懷上孩子呢,我懷星星就懷了兩年,女人哪,就是可憐。”

“護士長,我怎麼躺在這兒了?”

“還說呢,嚇死人了,我知道你痛經,可沒這樣過吧?幸虧你有個病人在旁邊,要不,你栽地上了,水池旁邊又是木屑,又是鐵渣的,還不得紮出個毛病來。”

“我想好好睡一覺。”

“好好好,什麼都別想了,我再給你抱床被子去,多喝點兒紅糖吧,下來就好了。”

戴護士長把值班室的門“哐”地一聲關上了,出去了。值班室裏有個一人多高的穿衣鏡,我裹著被子裏,鏡子裏的自己,臉白得像宣紙。

“嬰子啊,女人幹了醫生這一行,會提前衰老的,那可是力氣活兒啊,早點嫁人過相夫教子的生活,才是正道。”

這是徐平送給我和郭鋒的話。

一想到自己正在提前衰老的過程中,就覺得特茫然,女人的花期實在太短了。剛來醫院時,給我介紹對象的還真不少,我都以“還年輕,暫且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為由拒絕了。群居的地方就這樣,相對象多了,要麼說你太挑,要麼說你作風不好,總不找男朋友吧,那猜測和謠言一樣少不了。

俞陽也希望我多接觸男人,她總是想方設法地把Sun的哥們,以各種巧遇的方式介紹給我,結果卻是屢屢碰壁,直到郭鋒出現。

戀愛是要氛圍的,環境會給人壓力,一點兒沒錯。曾經有一陣子,很短暫的一段時間,可能是看周圍的人都談了戀愛,三三兩兩的,好不幸福的樣子。俞陽呢,除了上手術就是去跟Sun約會,整天見不著人。我下班回來了,她在睡覺,她睡醒上班去了,我又在睡覺。不規律的生活,加上她又談了戀愛,我們倆很少能照到麵兒。

有時侯,很懷念剛到醫院時,我和俞陽兩個人天天粘膩在一起的日子。擠在那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宿舍裏看書、聊時尚、叫外賣、舉啞鈴,高興起來打開勁爆的曲子,跳到兩腿發軟。有時候,又憂鬱得近乎杞人憂天,我們穿著絲綢的睡衣,同時表達喜歡是因為它和身體若即若離的觸感。宿舍裏的家具,多半是我們倆一起從“宜家”淘來的,她喜歡藍,我喜歡白,宿舍就變成了藍白兩色。

在這個自由幹淨的空間裏,我和俞陽任思緒為所欲為地來回遊走。離開病房,閑暇的時候,我的愛好是喜歡寫寫東西,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更像是兩個人的對話實錄,文章的碎片很多都來自我和俞陽天馬行空的東拉西扯。

“嬰子,我覺得生活真的很奇妙,我們做朋友好像是命運的安排,你看,我胸大無腦,你腦大無胸,我隻能講述生活的離奇,而你卻能寫出故事的光怪陸離。”

俞陽雙手緊握,虔誠地放在胸前。

她的名字,常常在我的故事裏出現,並擔任警察、醫生、記者、甚至女毒梟等不同的角色。

“嬰子,什麼時候把你平時寫的那些小說也編成劇本,拍成電影啊,最關鍵的,你一定要以原著的身份,給我爭取一角兒當當,還得是女一號。”

“真有那麼一天的,我一定會這樣做的。不怕不敢做,就怕連想都不敢想。”

“對,隻要夢想不休不止,人生就能得寸進尺。”

“你這家夥,學東西就是快,要是你當時學了物理而不是護理,諾貝爾都捧回來了。”

“得了吧,我聽出來你這不是表揚,損我呢。”

多年做朋友的經曆,使俞陽比以前安靜了許多,而我受她的影響,也會動時賽若脫兔。追俞陽的人從來沒少過,碰巧有幾個屬狗的同誌也在追求者之列,就被俞陽編成了狗係列,冠之以沙皮狗、袁二狗、黃狗……什麼亂七八糟的名號都有。沙皮狗吧,不就是因為長了兩顆青春痘嗎。黃狗,喜歡穿黃色皮夾克和米色襯衫。那袁二狗,不用說了,誰叫他姓袁呢。

Sun是俞陽現在的小男友,酒吧歌手,他比俞陽小三歲,這小子長得帥帥的,就像他的英文名字一樣,陽光得好像金城武,隻有唱Sting的歌時是憂鬱深沉的,長得帥又會唱歌,是年輕女孩很容易一見鍾情的類型,但是能電到俞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喝完戴護士長衝得紅糖水,躺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是郭鋒從雲南打來的電話把我叫醒的,肯定又是徐平告訴他的。

“怎麼能暈倒呢?你看你,我再過幾天就回去了。”

“沒事,你好好訓練吧,別分心,等著你世界杯上出進球呢。”

“是,老婆大人。”

“又來了,不是說好不許這麼叫的嗎……”

拿出鑰匙來,還沒插進去,一推,宿舍門竟然開了。俞陽今天在,真難得。

“你還知道回來呀。”

我換上拖鞋問她。

“這麼快就煩我了?我幹嗎不回來,這也是我的窩啊。洗澡了嗎?”

“沒有,剛從科裏的值班室爬起來。”

“快快快,洗澡去,水給你燒好了。唉,浴室架子上有我剛買的浴鹽,你試試。”

這家夥,每次洗個澡要用一筐的東西,去角質的、浴鹽、精油、身體乳、香氛,誰都沒她對自己好。

“知道了,我的貴妃娘娘。”

我用毛巾把濕淥淥的自己擦幹,打開吹風機吹頭發。

俞陽趴在床上,翹著腿。

手機的信息提示音像門鈴,“叮咚”一聲。

“我的。”

她立馬從床上翻起來,抓過手機看了一眼,開始用大拇指飛快地編輯短信,邊按按鍵邊咯咯地笑。

“那麼樂?你小哈巴狗啊?我在這兒不礙事吧?”

“我說嬰子,你今天怎麼跟我這麼生分?”

俞陽嘴裏搭著話,眼睛卻沒離開手機屏幕。

“別一心二用,提醒你小心點兒,有研究表明,經常發短信拇指會得關節炎的。”

“嬰子,你猜誰給我發的信息?”

“猜不出來,除了Sun還能有誰?別讓我急轉彎了,你不是總說我沒腦子,智商低嗎。”

她還在“咯咯”地壞笑,像個快斷氣的小母雞。

“到底誰嗎?不說就算了,憋死你!”

“別生氣,告訴你,告訴你還不成嗎,你先聽聽我編的這內容:你老婆不在家吧?我老婆也不在,咱們聊聊。”

“這怎麼回事兒?”

“嗨,我不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出現,來投石問路一番,萬一人家老婆誤會了怎麼辦?”

“我說,你安分點兒,還沒玩夠啊,小心玩火自焚。”

“沒那麼嚴重,嬰子,我有分寸,你還記得上次在王府井吃‘麥當勞’時,遇見的那個導演吧,就是吹得天花亂墜,最後請我們白吃了一頓的那個?”

“是不是直勾勾盯著你看了半天,然後說你內涵特豐富的那個導演啊,好像是張藝謀的同班同學吧?”

“就是他,不過是不是張藝謀的同學有待考證,他說現在想跟我見個麵,溝通溝通。我說太晚了,明天吧,他說非要現在,這是人一天最放鬆的時段,能談出靈感來。”

“俞陽,不是我捧你,就你這姿色,往娛樂界發展一下,也相當有前途,我看可以考慮。”

“我可沒那個自信,別人不知道吧,你還不了解我,就嘴巴上豁得出去,典型的‘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特奇怪,自打我跟‘高級灰’分手後,我看見那種已婚了還閑不住,一見有點姿色,兩眼就放光的老男人,就想戲弄戲弄。那導演說一嘴的陝西普通話,Sun說這叫‘醋溜話’,酸不酸,甜不甜的,總之,就是味兒不正。人往那兒一站,沒三泡牛屎堆起來高,給個笑臉就當愛情了,給個名片就當情書了,德行!我說我沒時間,跟男朋友的約會全排滿了。你猜他怎麼著,‘俞陽小姐啊,我們做導演的沒別的能耐,就有一雙慧眼,你有明星臉啊,我能看見你的人氣騰騰往上冒,我們絕對很有必要溝通一下,一溝即通嗎,嘿嘿’,簡直不可理喻。”

俞陽不當演員真可惜了,把人家導演那表情,那“醋溜腔”學得入木三分。

“唯你這種女人和小人難養也,得罪誰也絕對不能得罪你俞陽,你用嘴就能把人家的祖墳給掘了。”

我被她逗得簡直都沒脾氣了。

“他媽的,當自個兒是通下水道的啊,還溝通溝通呢。後來我才聽一個電影圈裏的朋友說,什麼張藝謀的同學,頂多靠上去就是是個陝西鄉黨。出道以來,他就拍過一個片子,是關於雜交水稻的農業片,確實在中央七台農業頻道放過幾次。你說你不去找土豆、玉米的溝通溝通,跟人在這兒浪費什麼唾沫星子啊。”

“那你怎麼接招的?”

“向我取經啊,那就教教你,別忘了,學費存我戶頭上。”

“我說,某導啊,‘業精於勤荒於戲’,您還沒怎麼著呢,先學會糟蹋女演員了,好好學習導演藝術吧,別自個兒屁眼兒流鮮血,還想著給別人醫痔瘡……”

“俞陽,你快別說了,我求你,我的肚子都要被你笑破了,你夠損的,積點口德吧,你……”

“咱筆頭子不行,那得以勤補拙,嘴皮子可要勤練啊,《長恨歌》長不長,你不是說非常優美讓我背嗎,我背起來打過結巴嗎?文的我也會,那你得看對什麼人來文的了,對‘賤男春’,就是不停發賤叫春的男人,你就得讓他知道點厲害,把女人都當什麼了,玩物?誰要跟我飆上了,我就得讓他吃點苦頭,以後不敢隨便玩弄女性。我可不能像你,心裏總結著一大塊,跟誰都和和氣氣的,受了委屈也忍著,活得那麼累。有氣就要找‘氣口’出出去,憋著對身體罪過太大了。”

有些時候,我對俞陽講出的道理,還是挺佩服的,我還把俞陽的經典名言編成了“俞氏銘”,偶爾拿幾句出來,在自己寫的東西裏秀一秀。她認為,對男人,尤其是玩弄女性的男人,該狡猾的時候就得當狐狸。

“你不成,嬰子,你天生就不是狐狸的料,還是老老實實做你的兔子吧,有我在這兒撐著就行了。你認起真來啊,隻有被吃掉的份兒,我嗎,就湊合著跟他們練練手吧。”

俞陽是這樣的,對跟她一樣真的人,她可以把命都給你,可心存邪念的遇上她,就要吃點苦頭了。我那套寬以待人,大道無為的思想總是受到俞氏哲學的猛烈抨擊。

“糟糕,我的湯!”

她跳起來進廚房,用毛巾把湯鍋端了出來。原來,她回來就是為了煲湯,湯是早就煲好的,要不,怎麼能這麼快端出來?俞陽對我的好,總是以這種調侃的方式一帶而過。

“喝湯吧,我的晏醫生!書中有黃金屋,顏如玉,可就是沒有老母雞啊。我打電話到你們科裏去了,說你暈倒了。唉!你呀你,瞧你那臉色兒,值個夜班時跟賣了回血似的。”

“真好喝。”

我吹了吹,用湯勺盛了一小口。

“那就捧捧場,多喝點。”

俞陽煲湯已經完全出師了,沒有一點油花。我剛住到這間宿舍時,她還處在拿著藥膳食譜,邊學邊練的初級階段呢。

“小火煲了四五個小時呢,有紅棗,栗子、桂圓、核桃和山藥,中醫說了,春季要‘省酸增甘,以氣養脾’,你不把自己當回事,我可不能讓你放縱,工作要幹,身子也要養。”

“知道了,俞老媽子,身體不光是我自己的,還是大家的,對不對?你就不能來點新鮮的,老是那麼兩句。”

“跟你做朋友,真是夠累的,不是要我背《長恨歌》,就是讓我看《老子》學哲學,我說,你該不是想培養個李師師、柳如是什麼的出來再給賣了吧?”

“想得美,我才不賣呢,我要自己當老鴇。”

“嬰子,你知道老實人學壞了什麼樣嗎?壞到根子上,就你現在這樣。”

“謝謝誇獎,那還不是受你的熏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唄。”

喝完湯,全身暖暖的,肚子也沒那麼疼了。我懶懶地陷在沙發裏,不想挪地方。

“俞陽,你洗碗好不好,你知道,我大姨媽來了。”

“就知道你會耍賴,行了,放著吧,咱倆都別動,等睡醒了想洗的時候再洗,這兩天看你們科忙得不可開交,都不敢打攪你,好希望能經常像從前那樣,坐下來聊聊。嬰子,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喝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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