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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吉瑞醫生在快要結束他四十年的醫學生涯時,忽然發現自己最難以舍棄的是手裏那把不鏽鋼的手術刀,這把手術刀沾滿了所有婦科病人的血,確切地說是女人的血,它甚至熟悉了女人脂肪的厚度,讓他在下刀的切口分毫不差地找到女人的病灶和病體,因為他技術的嫻熟和刀法的明快,吉瑞醫生有一個很響亮的外號“瑞一刀”,逢到別人這樣喊的時候,他總是一笑,表示了心靈的默認。

吉瑞醫生一生沒有婚娶,可人們卻沒有發現他身上鯀夫的跡像,婦科診室讓他看摸了太多的女人,在他數十年的工作生涯中,他看過的女人臉如果連接成體,將有一座山脈那麼高,他摸過的女人器官如果繪製成圖,將有一個城市那麼大,至於他刀下流出的女人血,誇張地說就是第二條長江了,還有他刀下殺死的生命,那一個個未成型的冤屈鬼,如果在某一個時日聯合起來找吉瑞醫生討要生命的權力,恐怕連吉瑞醫生的小指甲都要碎成萬片了。

吉瑞醫生從前似未想過這些,他對他的職業和診室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和全神貫注的投入,直到他快從自己的位子上退下來了,快要告別診室、手術刀、女人的臉和性器官時,他才感到一種沒著沒落的無奈,他的心像荒涼的草地一樣,連一隻討厭的烏鴉都不再飛來了。

情緒是在這個月初開始波動的,院長楊木找他談話說他可以辦退休手續了,開始他還不以為然,以為院長隻是說說而已,像他這樣資曆深厚的醫生院長是不會輕易放他走的,如今哪個領導不研究效益,特別是醫院這樣的單位,名醫就是病人的誘餌,醫院有了名醫病人才會像魚一樣在這裏上鉤。退休手續不過是一種象征,象征他工作生涯的一個階段正式結束了。對醫生來說,這並不證明醫學工作的終點,它很可能是另一個生涯的起點,醫院有很多反聘的老醫生,吉瑞感覺自己無論技術還是名氣都應該在這個行列之中。然而,院長找他談話的時候,並沒有反聘他的意思,吉瑞全神貫注地看著院長的臉,想從他那平靜的表情上看出對他的挽留,可是他始終沒有看出來,院長的眼神、口氣、舉止都沒讓他感覺到挽留的跡象,吉瑞的心開始慌亂起來。

這一天,吉瑞是搖搖晃晃走回家的,他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步態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堅實有力了。這座城市、這條吉瑞住過的街道,凡是認識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確切年齡,他好像始終在四十歲的年齡段上定格,始終生機勃勃、行走如風,但現在他老了,從生機勃勃的四十歲一下子跌入了猝不及防的老年,吉瑞感覺自己這下要輸了,徹底地輸給了院長,不,確切地說,是輸給了歲月。

這天開始,吉瑞的夜晚成了白天,他睜眼看著窗外,看著星星,星星隻有在深夜才顯出明晰光滑的臉,深夜的城市街燈暗了,給了星星炫耀自己的機會,吉瑞這個時候才真正看清星星的麵孔,當他看清星星的麵孔時,他甚至有一點興奮,好像終於弄明白了宇宙中的一個點,而這之前他哪裏有閑心去研究天上的星星。

吉瑞發現星星的排列組合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變化著的,一會兒是長條方陣,一會兒又是圓形方陣,再一會兒竟像網一樣撒開了,吉瑞本來以為星星就是天上的閃光點,這一發現讓他對天上的星星有了新的認識,原來萬物都是不一樣的,它們極其相似的時候,又包含著極其的不相似。吉瑞忽然就聯想到了女人,那些在他的診室被他觸摸過的女人,如果按醫學的模型分析女人的器官,大體都是一樣的,但每個女人跟每個女人的區別,隻有在診室裏,在吉瑞的手術刀下才能區分,可以說吉瑞的漫長人生就是靠著分辨女人來打發的,可現在,院長就要把這個權力剝奪了,吉瑞不知道沒有女人的日子他將怎麼過,內心的失落感使他空蕩的房間越發空落了。

吉瑞是不是應該擁有一個永久的女人,讓這個空蕩的房間從此有一種溫馨,有一種家的感覺,一種被女人控製自由的歸屬感,吉瑞想象不出自己麵對一個女人的時候會怎樣打發日月?

若幹年前,吉瑞曾經深愛過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人,或者說被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人深愛過,那時候的吉瑞剛剛大學畢業,年輕英俊,在方圓不大的城市行走,吸引著無數女人的眼球,他真是太出眾了,甚至連風從他身邊刮過都放慢了速度,輕柔地不忍搔痛他細嫩的麵孔。醫院裏一共分來三個大學生,因為這三個大學生的到來,醫院便擁有了新的人才資源,吉瑞被分配到婦產科診室,作為新資源,他的到來吸引了許多女患者,她們不明白婦產科診室為什麼要安排一個男醫生,她們借著看病的因由來看這個男醫生,而當男醫生要給她們看病時,她們紛紛落荒而逃,逃到一個年長的女醫生那裏,致使女醫生診室的患者排起長隊,而吉瑞尷尬地坐在辦公桌前擺弄鉛筆。這樣的情景持續了一個星期,吉瑞坐不住了,他去找院長,要求重新調配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