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報社瑣記(二)
這大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韓小芬也就膽大了,她想小管呀小管,我要是背著你跟旁人跳舞,你生氣我得認著,現在是當著你的麵,大庭廣眾之中,我跳一下,看你還能說啥。這麼一想,她就隨著毛建壽跳了幾下。但畢竟沒跳過,磕磕絆絆直踩毛建壽的腳,可能踩得還挺重,疼得毛建壽直張嘴吸氣。大家在一旁猛樂,也就跳不下去了,小管這時也沒想太多,瞥了兩眼不瞅了,端起酒盅想跟誰碰一下喝了,正好車橫也端著盅找人。兩人碰了一下車橫用眼角餘光掃一下毛建壽,說德性樣,然後仰脖子。這話可比小管堵心了,端起那盅酒,說啥也喝不下去,苦辣酸甜頓吋湧上心頭,思前想後愈發覺得不對勁。車橫這時又說了句,小管你得加小心呀。小管的臉唰地一下就變了,本來滿是酒勁的紅色變成了曲色,一會兒又變回了紅色,後來又有些發青,都快成外國雞了。實在坐不下去,小管抬屁股走了,車橫可好,沒事人似的接著喝。
韓小芬回到家天大黑了,推門一聞滿屋子都是煙味兒。她趕緊開窗戶放味兒。回頭瞅,小管坐那還抽呢。小管原先會抽煙,結婚後戒了。韓小芬不高興,說你咋又抽起煙來。小管還抽,噘起嘴往房頂上噴。這明擺著存心氣人。韓小芬也喝多了點兒,沒看出這裏的問題,還說,你要抽到外麵抽去,少在屋裏漚。小管說,這是我的家,我想咋抽就咋抽!韓小芬說,你這是啥意思,想攆我?小管跳起來問,韓小芬,我問你,你那天救老饒時光著腚,對不對?韓小芬說全屋人都沒穿衣服,也不是我一個人光著。小管冷笑兩聲,說那我咋聽人家說,老饒說你身上特別白。韓小芬氣得眉毛挑起來,說你胡說啥,我身上白不白,你還不知道。小管說我現在也看不見你身上,你淨給旁人看了吧……
小管這話說得就不在行了。韓小芬雖然模樣俊,臉上也細皮嫩肉,但她不很白。按說她這麼一解釋,小管應該明白傳瞎話的人肯定傳差了,準琢磨韓小芬臉白身上一定更白,所以把這話傳給自己。但氣在心頭上鼓著,小管哪聽得下那些,一巴掌就掄過去,說你個沒臉的,還跟人喝交臂酒,你跟人家去入洞房得啦……韓小芬沒想到小管會動手,想反抗一下,這才發現男的勁太大了,自己根本不是個兒。一著急她就抓東西,抓什麼摔什麼,再豁命哭呀喊呀叫呀。可了不得啦,把家屬院的人都引過來,比饒子夫洞房那邊還熱鬧。
梁士明從印刷廠大車間出來,眼睛讓太陽一晃,腦袋嗡爾響了一下,差點摔倒。幸虧身邊有個紙垛,伸手抉住,才站穩。管宗祥趕緊上前,問怎麼啦。梁士明說沒啥可能是腳卩沒站穩。老麻在一旁說梁總編您準是血壓髙,快去衛生所量量。
到衛生所一量嚇了一跳,大壓200,小壓80,大夫說千萬別動,弄不好會腦溢血。管宗祥說我說不讓梁總過來他非來,他哪經曆過這場麵。老麻說快吃藥打電話,梁總編的愛人在醫院。梁士明說別打電話,我愛人去醫療小分隊下鄉了,我吃些降壓藥就行,我這是老毛病。於是,就倒水吃藥。過了一會兒,就見臉色好多了。這時老邵來要開塞露,治便秘的。老邵問老梁你咋的啦。管宗祥說還不是因為調資,有人去調資辦,調資辦又說可以給工廠調了,說責任在咱社裏沒上報。老邵說那就報吧。老麻說現在報晚啦,人家不再理會了。老邵笑道鬧半天是晚報。管宗祥說當初他們說不能調,社裏才沒報,責任應該在他們。梁士明說責任在我呀,我沒想到為一級工資,大家能急成這樣。
老麻說梁總編呀,您這話可是實話,工人們不容易,自從62年調了那回工資,多少年沒動啦。兩口子加一塊兒70多塊錢,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夠受,不瞞你們說,我這一件褂子,都穿了十年了。老邵說可不是嗎,那會兒上夜班,大夥念叨要是能吃上個熱燒餅夾豬頭肉,這輩子就沒白活,現在倒是能吃上了,可這生活水平也太低呀,往下就得下大力氣把經濟搞上去,摘上去啥都好說,也就沒人把那一級十塊八塊工資當回事了。梁士明眨眨眼說老總編說得真有道理,經濟是基礎,看來好些麻煩事的拫子都在這兒。他跟管宗祥說,眼下咱還得去調資辦爭取,想方設法把廠子調資列進去。管宗樣說那我和麻廠長一起去,盡饗爭取。
管宗祥和老麻就去調資辦。那辦公室裏跟趕集的一樣,鬧哄哄都是人,想擠上前跟人家說話都難。再難也得擠呀,管宗祥和老麻費挺大勁擠到辦公桌前,調資辦主任老秦一臉扁麻子,把筆往桌上一扔說不行啦,我得上趟廁所,打上班就沒動地方。話音未落,滿屋人唰地就朝兩邊退,騰出一條道兒來,讓老秦走。
但他一走過道兒就沒了,不少人跟他身後叨叨叨地說。管宗祥一看壞啦,好容易擠到前頭,一下又變成尾巴了,他趕緊對老麻說你在這兒盯著,我過去。攆到廁所裏,總算到了老秦身邊,剛要說:老秦說我前列腺肥大,本來琛尿就費勁,你在這兒,我更尿不出來啦。管宗祥說那我外麵等著。好半天也不見老秦出來,管宗祥心裏說這是撒尿嗎,有這時間孩子都養出來了。他越著急,身後還有幾個人往前擠,有個女的擠得特有勁,快擠到管宗祥前麵了。管宗祥說那可是男廁所。那女的抹抹瞼上的汗,說隻要給我批了,啥廁所我都敢進。管宗祥聽罷不由歎口氣,越發覺得老邵說的話有道理。這時老秦終於出來了,那女的上前就給老秦跪下,說我愛人被攆到鄉下二十多年,我們苦死啦……管宗祥一聽立刻伸出胳膊擋擋身後的人,他覺得人家到了這份兒上,旁人若有良心,就得讓著她。
還挺不錯,老秦扶起那女的,拿過那女人尹裏的表格,掏筆唰唰簽字,然後就走。管宗祥趕緊追上去,說我是印刷廠的,聽說我們可以隨報社調。老秦瞅著前麵問誰說的。管宗祥說是你們這兒的人說的。老秦說誰說的找誰辦。管宗祥還要說,迎麵有人喊老秦說市長找您。老秦拐個彎走了,也沒回辦公室。後來老麻和在屋裏的人陸續出來。管宗祥問調資辦誰說的咱能調。老麻說我是聽廠裏人說的。管宗祥問廠裏誰呀。老麻說好多人說。管宗祥說這可咋好,人家老秦說沒這政策,間去說吧,大家又不信,老麻怨梁總編,當初不給印刷廠報。
管宗祥說總編不是讓咱們努力爭取嗎,還說那些有啥用。老說為啥不說,他把這麼多工人都給耽誤了,他說一聲爭取就沒事啦。管宗祥說你還能讓他咋著,再者說,人家是按政策辦,也未見得人家真有錯。老麻跳到一邊,說這才是你的真心活吧,你壓根就站在老梁那邊,心裏也沒有工人。管宗祥說我是一廠之長,我心裏沒有工人,我還能有啥。老麻說隻要梁總編說句話,你想調哪兒還去不了,不像我們從小就鼓搗鉛字,離開了就沒了飯碗管宗祥說不過老麻,一賭氣他就囘去了。他原想轉天再接著去調資辦,無論如何請老秦網開一麵。但才進廠,就見不少人圍在牆邊看什麼。他過去要瞅有人拉他,他非要瞅,看見是張小字報,上麵寫管宗祥不顧職工利益,調不上資就去他家吃飯。還有好幾行字,都是胡扯八扯的用不著的事,比如說為什麼管宗祥不積極為大家調資,是因為梁總把他兒媳婦從工人變成幹部,他要答謝梁總等等。
管宗祥心裏好別扭。文革時他受過衝擊,但那時挨衝擊的人多,自己又不是主要人物,忍忍也就過去了。眼下不行,眼下都正規這麼多年了,有意見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咋還有人貼這東西,這也太糟踐人啦,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管宗祥心裏一陣陣發悶,腦子裏就鑽牛犄角尖。老麻過來把那紙撕了,罵道都雞巴啥時代了還貼這個,有意見也沒封你的嘴。但這已經解不開管宗祥心裏的疙瘩。老麻有些後悔,送管宗祥回家,路上說我這個沒心沒肺說完拉倒你可別往心裏去。管宗祥茫然一笑說挺好挺好,就進家門。老麻站那兒愣了一陣,心裏說挺好個啥呀,他趕緊去找梁士明,說管宗祥心眼兒本來就不寬敞,現在上下裏外一擠,可別鬧出事來。梁士明聽明白了,說那咱們趕緊去看吧,別讓他跑這事了。到了管宗祥家,一看隻有他老伴和小管問管廠長呢,他老伴說氣走啦。老麻問又因為啥:他老伴指著小管說,他們兩口子鬧離婚把他氣跑了,可能去廠裏了。老麻心慌,說不可能,他剛從廠回來。小管就跑出去找,廠裏果然沒人。梁土明也緊張了,叫人分幾路去找,哪都找了,也沒找著。天快黑時,有人在河套找著了。管宗祥坐在一塊大石頭後麵,石頭上有不少舊報紙,管宗祥拿筆在上簽字,嘴裏說我是秦主任,不就是印刷廠調資嗎,我批了,一人長一百級。然後就哈哈笑。梁士明和眾人一看全傻眼了。管宗樣精沖失常了。
光陰似箭,一轉眼就進入九十年代。《C城日報》不叫群眾報了,改這報名原因挺多,其中有一條是外地人總把這報當成工會辦的報,不認為是當地黨委的機關報。市黽新上任的領導說這不行,得改,就改了。報社的人大多不願意,老侯這時剛當上總編,還找市裏要說說這事,說這報頭都用了幾十年了,也算無形資產,改了有些可惜。年輕的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周誌民與老侯私交甚厚,周誌民說你可別沒事去找麻煩,你前頭幾個總編就是腦袋裏群眾太多,才走馬燈地下去了。老侯一想還真是,從梁士明到自己這兒,當中還有好幾位總編,都沒當多久就換了。老侯說也好,報紙要辦好,關鍵也在領導。周誌民說對啦,眼下幹群關係有些緊張,回頭人家一看報紙,就想起上訪堵大門的了,對你的報能有好感嗎。老侯點點頭說聽說要給報社派個社長,你來幹吧。周誌民搖搖頭說我可不去受那份罪,有那空兒,我還寫小說呢。
周誌民這人特怪,二十多歲時當教員,喜歡文學,結識了些文友,業餘時間寫小說。後來工作變動,他的仕途路還挺順,三十多歲就當了宣傳口上一個部門頭頭。正處了,他還把卷、紅協結果就把他耽誤了,跟他差不多的幾個年輕幹部都提到副地級了,他還在正處上轉悠。轉悠他也不介意,他、人心挺寬,下了班也不跟誰聚啥的,官場好像跟他關係不大,寫了小說發了,再得點稿費,他就非常高興了。
不過,周誌民寫小說並不影響工作,他能力挺強,舉重若輕,拿得起來放得下,辦事效率特快,但在一些人肴來,好像就是不那麼勤勤懇懇,不那麼點燈熬油廢寢忘食地工作。因此,周誌民這麼多年從來沒得過先進工作者的榮譽。他之所以調到宣傳部來,就跟寫小說有關,有領導覺得你還是有閑空,幹脆你來當這個常務,看你還能寫。宣傳部這單位是虛事實幹,精神文明啦,企業思想政治工作啦,黨員教育啦,幾乎跟哪個方麵都有聯係,但哪個方麵都沒有固定財政預算和多少人員編製,可哪個方麵都得開會布置督促檢查驗收評比。當常務副部長,整天的會就夠嗆。按說周誌民這回該把小說放了吧,也邪門啦,他寫得更凶了。他接觸的部門多,知道的事多,他又專寫現實生活的作品,等於給他提供了深入生活的機會,作品嘩嘩地在外麵大刊物上發表,還屢屢得獎,一來二去,在文壇上還有了名氣、稿費自然也就多了些。
這個城市小,人們的工作單位和住處多在一起,故通訊地址往往都寫單位。周誌氏的稿費自然也寄到單位,還要登記,這麼一來就沒法保密了。部裏的同誌常讓他請一頓,請就請,那時吃一頓還比較便宜,那飯菜沒後來講究。
也就是侯總編跟周誌民說報頭的事沒幾天,周誌民請了二十天創作假,想寫部長篇小說。二十天其實不夠,但這也是挺不容易才請下來,部長說部裏如有事,你還得回來。周誌民滿口答應,就貓在家寫,一天寫一萬兩千字,卜午閃千,下午四千,晚上四千,夠玩命的了寫到笫工天,部裏來人找他說讓他去主持一個會。周誌民去了,在會中聽旁人說均己的丁作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