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光普照,波濤湧蕩,前路迢迢難料。乘長風破萬裏浪,縱買臣賣柴妻爽!
命途多舛,正果難成,又見出頭落鳥!發尚未白人已老,留一行灰色軌跡。
這首開篇詞,摘錄自本作裏的主人公“尹囷”筆記的後扉頁。
“嘭”——呯然關上的鐵門,昭示尹囷已經是一名囚犯,昭示尹囷牢獄生活的開始。
監牢的鐵門,禁錮著尹囷,禁錮著他的桀驁不馴,禁錮著他的申冤行程,說不準也將永遠禁錮他的前程。
公元2001年4月9日午夜11時,廣州L區公安分局以“涉嫌犯罪”,將尹囷刑事拘留關進分局看守所。
辦案民警把尹囷帶到看守所收監室辦完收監手續、通過入監檢查後,他便被一名獄警帶進牢房區交給一名看守民警。看守民警把尹囷帶到一個大圓圈圈著一個大“8”字牢房的門前,喝令他蹲下,便上前去開鎖,打開鐵門。看守民警打開鐵門,說聲“進去”,尹囷便站起,邁開腳步走了進鐵門裏去。尹囷腳步踏進牢房,剛收起後腳縮進門去,那鐵板門就“嘭”的一聲關上了。
“蹲下!”尹囷的後腳剛一踮地,屋裏就有人用廣州話喝令。
“蹲下!蹲下……”接著,屋裏嘈七雜八地用廣州話、普通話和半鹹不談的國語底的廣州話喝嚷。
尹囷並沒遵從喝令,而是傲慢地把雙腳完全放到地板站著,快速地環視了一遭。嘩!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監牢,擠滿了一屋子的人,大概不下十五六人。
“聾的,蹲下,爬入去!”廣州話者喝令道。
“趴下!蹺起腳底,爬入去!”緊接著,有人跟著喝道。
“蹺起腳板,爬進去(爬入去)!”幾個嘍羅模樣角色的,跟著廣州話的喝令聲,用國語,或用半鹹不談的國語底的廣州話喝道。
尹囷仍然沒遵從喝令,原地站著來回環視。他發覺牢房從進門到最裏邊的牆腳,除了馬廁的位置,全間牢房都鋪著木地板,其中進門的左側,大約占全屋四分之一的地方,很空蕩——隻鋪了兩個鋪位,坐著少肥老瘦兩個人。其餘的地方,都密麻麻地或坐、或站、或臥的逼擠著一片的人。尹囷心想:那兩個霸著“廣闊領地”的,必就是人們平常說的牢霸。
“聾的!爬入去!”那較胖的、較年輕四十歲左右的牢霸用廣州話喝道。
“蹺起腳,爬進裏邊去!”又是剛才那幾個,那幾種聲調,那幾種口氣。
“往裏爬!爬進去!爬到廁所那邊去!”一個東北口音的年輕人喝道。
按照“東北口音”的指令,尹囷蹺起腳板,爬到馬廁旁邊,站了起來。
“把衣服脫光,洗頭,衝涼!”東北口音不是用北方的習慣說洗澡,而是學粵語的說法說“衝涼”。
尹囷遲疑地愣著。雖然屋子裏都是男性,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意思當眾全身剝光。打他懂事以來,除了剛才在收監室被迫當別人麵全身剝光接受入監檢查,還從來沒有當眾連內褲都剝掉的記錄。
“你不好意思,這地方就是這樣,不好意思也得好意思,過幾天你就會習慣,難道你進來天天不衝涼?”有人似乎看出了尹囷的心思,勸說道。這人講的是純正的廣州話,語氣平和得有些文質彬彬。尹囷擰過頭去,見說這話的,是坐在空闊的鋪位上那位較瘦、滿頭白發五十開外的牢霸。
嘩喇喇!冷不防,一勺冷水從尹囷的頭頂淋下來,尹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全身一下子豎起雞皮疙瘩。東北口音候尹囷衣服一剝光,還沒完全蹲下,就從水池裏舀了一勺冷水照頭照腦淋下去,接著,遞給尹囷一塊肥皂,喝道:“洗頭。”
用肥皂洗頭、洗澡,別說已經二十一世紀了,尹囷的曆史上,也還是頭一回。洗完澡,剛穿好衣服,尹囷還凍得牙根咯咯的響,東北口音又叫他到胖牢霸麵前蹲下,說:“這是成哥,我們倉的大哥!”
名叫成哥的胖牢霸,手拿著紙筆,擺出一副審訊官的架勢問尹囷:“你,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不知道,犯政治吧!”尹囷鄙夷地,極不情願地隨口答道。
“什麼政治——!”成哥盛氣淩人地。
尹囷沒吭聲,心想:擺什麼臭架子!不也是坐監的囚徒一個!有什麼資格審問我。
“你別擺臭架子,這是‘老細’交給我做的,你以為我是自己檢來做的。”成哥分明看出了尹囷的心思,大聲訓斥道。見尹囷一麵茫然的樣子,解釋道:“是‘老細’交給我做的,不知道老細呀?老細,即是管我們倉的幹部,也就是管我們倉的管教民警,懂嗎?”
成哥不再理會尹囷的表情,接著重複剛才那句,問道:“犯了什麼事進來的——!”還是盛氣淩人的口氣。
“不知道,可能是我無意中講了些不該講的話,或者我申訴的時候,用詞太過激烈吧!反正他們說我涉嫌犯罪。”尹囷答道。
“你有什麼事要申訴,而且會令你太激烈的!”
“頂頭上司無端陷害我‘砌我生豬肉’,我申訴不答複,不複審,我投訴無門,所以氣憤。”尹囷答。
廣州話“砌生豬肉”,是硬梆梆的陷害冤枉人的意思,成哥是廣州人,聽得明白。
“你小仔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也會惹頂頭上司惱你、陷害你砌你生豬肉,你也有膽量激烈!”
“你小子懂什麼!”尹囷想他是流氓爛仔出身下九流一族,心裏輕蔑地說道。
成哥沒管尹囷心裏怎麼想,接著問了尹囷的姓名、年齡、性別、職業身份等等,並作了記錄。完後,教訓道:“不要以為你才是政府機關幹部,讀過大學當過什麼長的了不起!進得這裏,統統都是沒了自由的囚徒,學曆比你高的大有人在,官做得比你大的大有人在,省X廳的廳長、原來你們S城的副市長的李某就關在這裏,也得服服帖帖一樣聽管教!識相點,從明天起,看人家怎樣做(工)的,以後學會做。”
尹囷唯唯諾諾。接著,成哥指了指牆壁高處說道:“上麵是《監規》,老板交代的,新進來的三天內要背熟,不然,後果自負。”
尹囷說眼睛不好,眼鏡被收監室收去了,那字太高、太遠,看不清。成哥稍作思考,轉過麵對著一個頭青臉腫、右眼眶(被打得)大半瘀黑的青年,用普通話吩咐道:“小蔣,你明天幫他抄一份《監規》,字要大一點。”完後,對東北口音指了指馬廁欄邊的地方說:“東北,那裏空個位子給他。”
接到命令,東北連忙走過去,對那邊擠著坐的幾個人嚷道:“你們擠一擠。”接著,粗魯地手腳並用左右推撥,撥開一個位子。
尹囷在那幾個人擠出的縫隙中擠著坐下。隨著尹囷坐下,8號倉因尹囷進來而騷動了一陣後又恢複了平靜……
牢獄之災,給尹囷狂躁的情緒和大腦來了個大冷卻,給他的“疑似精神強迫症”起了一個大療效。
夜深了,人靜了,看守所一片靜寂。
誰不知道看守所是為囚禁人犯而設的。可廣州L區公安分局的看守所,卻似乎連蟲鳥鬼蜮都一同禁錮了起來。這不,此刻,看守所靜寂得連一聲蟲鳴也聽不見。四麵冷壁的8號倉裏,惟有偶爾有人說一兩句夢話和此起彼伏的鼾聲。尹囷也是閉著雙眼,可他沒睡著,他沒法睡得著。看守所囚禁著他的軀體,但沒有也無法禁錮他的大腦,他的思維和思緒,此刻,過往的一樁樁、一幕幕,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正在他的眼簾、腦海裏回放……
牢房裏,尹囷閉著雙眼,大腦鏈接到十八年前。
尹囷想跳槽,離崗跑調動跑了一個多月,最終沒成,回到宿舍呆坐著。他預想,如今弄到這步田地,別說調動,恐怕連書也教不成了。夜晚,跟未婚妻薈“開枕頭會”,尹囷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謀生路,如今政策開放些了,私人也可以搞個體戶了,早幾年那個暑假,我不就靠做生意改變了窮麵貌的!還是做生意吧。薈說,你比我有文化,有見識,我從來就相信你的眼光,聽你的。
薈的話雖然並無己見,卻給尹囷不小的鼓勵,令其作出了他人生完全自主作出的第一個重大抉擇……
尹囷被逼丟掉了工作,成了一名無業遊民。在縣城的老城區租了間私房把家安下。為了生計,他在縣城“家”的附近租了間門麵,跑來個體餐飲營業執照,開了家小餐館。這是當年縣城裏第三間個體餐館。
尹囷這人,有些怪才,又喜歡標新立異,他給自己開的小餐館起了個怪名,叫“哈哈飯店”。於飯店開業前五天,尹囷在店門口貼了一紙紅底黃色大字的告示:本店於某日開業,歡迎光顧!
告示字雖然不小,可並無吸引人的地方,倒是店門口尹囷自書的那副對聯,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圍觀,而且足足令這間小店門外熱鬧了好一陣子。那對聯於今天其實並不特別,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破冰”不久的中國,尤其在粵北山區,卻是新鮮、大膽、為人先的。你道那對聯寫的什麼,能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圍觀?那對聯是:攬東南西北財,吃四麵八方飯。橫批就用“哈哈飯店”。
尹囷起“哈哈飯店”這怪怪的店名,出這怪怪的對聯和橫批,並無特別的意思,隻在標新立異,嘩眾廣告而已。可不,開業這天,以至之後的十幾天,小店午、晚兩市,竟至爆滿。小店開業後那一個多月,生意不錯,可店麵太小,不過五六千元營業額,千把元利潤。不過,這在當時算是高營收高利潤了。
但由於小店不單店麵小,也無特別裝飾擺點,而且廚師不過是尹囷從鄉下叫來的、平時喜歡弄菜弄吃的、並沒受過專業培訓的親戚,菜色不過是些單調的農村家常式樣。縣城人口本來就不多,環境好些能到外麵吃喝的就更少,衝著“哈哈飯店”怪名字的一撥來過之後,小店就冷清下來。三四個月後,小店終於撐不下去,關了。
“哈哈飯店”關了後,尹囷幹起了不掛牌的個體戶。他到處奔波,倒倒煤炭,炒炒鋼材,甚至包了貨車台班倒運輸。天道酬勤,倒也能時不時賺它幾十幾百,搞掂三餐還有盈餘。但很辛苦,很艱難。他和薈早已未婚同居,大概在丟掉工作的前後,薈就懷孕了。與薈的婚事,算是“不宣而戰”,事實婚姻了。轉眼春節將至,薈分娩了,生了個胖小子。這孩子到這世上,來的不是時候,這時期,正是他父母日子過得最奔波的時候。所以,尹囷給兒子起名叫尹安,意思是希望他將來能過上安穩的日子。薈坐月子是在尹囷鄉下的家過的。家裏有尹母劉氏照料,母子得到適時照料,一切順利。
在做生意中,尹囷認識了不少生意場中的人。由於住在縣城的老城區,他熟悉、結識了不少縣城的“土著居民”。一次偶然機會,一個姓鄧的老街坊,得知尹囷想找間房以結束寄居生活,就把自己多年前被洪水浸塌了屋的宅地推銷給尹囷。宅地很小,隻二十多個平方米,但三麵是現成的共用牆,而且是兩層的牆,半買半送要價才一百二十元錢。尹囷大概算了一下,如果從自己家裏的山上弄些木材解決桁條瓦角樓板門窗,再買些磚瓦沙石,雇個師傅,自己做小工,兩三百元就可以蓋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雖然小了些,但適合自己的能力。於是買下宅地,春節後趁春雨未到的時候就把房子蓋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每月三十元錢的房租就省下了。這房子的地段其實很好,在流經縣城小河河邊的沿堤路上,一帶河景,右邊不遠是農貿市場,左鄰隔五個門牌號,就是鬧市中心的中華路口。所以,尹囷的家很“惹客”,平時上、中、下午和晚上都有客人,每逢墟日,更是門庭若市。
當然,白天來的這些客人,都不屬於貴賓一類,大多是來歇歇腳,喝杯茶,盛壺水,臨時寄放些東西的鄉下人和外鎮人。大多是尹囷和薈的同學、朋友、親戚,以及他們的同學的同學親友的親友,甚至更疏遠的。當然,能認識就是朋友,薈都熱情招呼。所以,薈在社會上的名聲不錯,都說她脾性好,懂人情世故為人厚道,是個賢妻。晚上清靜些,來的客人大多是縣城裏尹囷的朋友,或談生意,或聊天的。
尹囷的家,這間沿堤路河邊熱鬧的小屋,“招惹”不少客人,也讓尹囷和薈結識不少各色朋友。其中一個年歲較大的朋友,在自己送上門來認朋友的同時,也給尹囷,尹囷的一家送來了好運氣。
那是仲夏的一個天氣辣熱的傍晚。一位年約五十多歲、幹部模樣的男人,飯後散步來到尹囷的河邊小屋門口,笑微微站在門口往屋裏望。薈見了,笑臉迎上去,說道:“您找誰!進來坐吧!”
可那人說:“沒找誰,隻是見你這屋子天天有許多人來往熱鬧,想看看主人是誰,認不認得的。”
薈說:“那您就進來坐吧!看您也不是壞人,一回生兩回熟嘛!”
那人也不見外,走了進屋。薈招呼他坐下,遞上茶。尹囷聽見有人來,從樓上下來,見坐在茶桌旁的男人好臉熟,但一時想不起來,跟他打過招呼,坐在他對麵,說道:“好像在哪見過您,應該和您打過交道。”
“我姓邱,是縣房管所的……”
“啊!對了,您是邱所長!怪不得臉熟,江司機帶我找過您,我雇過你們的車運煤!”尹囷恍然道。
邱所長和尹囷聊了起來。當尹囷說到自己是尹嶺的新尹屋村人時,邱所長道:“那是個全縣有名出人才的村子,有個在S城做事的,叫尹吉星的人你可認得?”
“他是我父親!您同他熟?”
“是你爸爸,真的?”邱所長明顯驚奇,反問道。
“是的。”
“他怎麼樣?”老所長關切地問。
“他可慘囉。”尹囷道。接著,尹囷把父親成為摘帽右派,以及一家人下放回老家農村,父親病死,自己後來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縣城Q鎮的鎮中學教書,如今又失去了工作的經過,向老所長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