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胡大應聲出現在低矮的狼狗窩前邊,嘴邊還殘留著白沫。顯然剛犯完病,後背上鼓出的小山包,擠壓著他上身幾乎成九十度地麵朝大地,手裏的拐棍是惟一的支撐以防跌落。
“爹又咋了?”
“牽走這狗東西!”胡喇嘛說。
“它是個好狼狗!”
“牽走!我看著煩!老衝我齜牙,它肯定還記著以前的事!”
“不會吧,好幾年了,伊瑪現在訓練得它像個家狗,老實又聽話。”胡大跨進土坎,摩挲了一下白耳的脖頸。那白耳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起他的手。“你看沒事吧,白耳老實點啊。”胡大說著緊了緊白耳的皮脖套,還有那鏈子。白耳現在愈發矯健,黑灰雜毛長而硬,尾巴毛茸茸地拖在地上,被伊瑪調理得更具狼風。
“爹,你們到底犯啥事了?”
“你不要管,我肚子餓了,一會兒叫你媳婦送飯來!”
“出去上屋吃吧。”
“不成,那幫‘雷子’萬一找到你們這兒咋辦?”
胡大拄著拐棍走了。
隨著一陣大咧咧的腳步聲,胡大的媳婦伊瑪來到狗窩前邊,手裏捧著一缽飯菜。人胖了許多,可魔怔得更厲害,人總處在精神恍惚狀態,似醒非醒,似明不明。她有些膽怯地低著頭,往低矮的狗窩裏瞅。
“爹……吃、吃飯了。”伊瑪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
“送進來。”胡喇嘛盯著白耳,不敢動窩。
伊瑪不大情願地貓著腰走進狗窩。這是由原來的小羊圈改建的,上有籬笆頂,四麵是土坯牆,後牆有透風的方口子,下邊還鋪著幹草,有股剌鼻子的腥臊氣。那白耳用頭蹭一蹭伊瑪的大腿,蹭得她好癢癢,咧開嘴露出已經黃鏽斑斑的大牙,撲哧樂開了。一雙豐滿的大奶,自由地顫動著,隔著單花褂子明顯感覺出那波峰浪穀。老公公胡喇嘛的雙眼如狼眼一樣變綠了幾許,死死盯著伊瑪的豐乳肥臀,燃起火一樣的光芒。他就欣賞兒媳的這堆贅肉,還在她小姑娘剛發育時起就喜歡。
伊瑪放下飯缽子,慌亂地轉身離去。
“等一等。”
“爹。”
“過來。”
“爹……”
伊瑪向外瞅一瞅,眼神中閃過一絲畏懼。像所有魔怔病人一樣,膽兒很小,也許魔怔的病根大多就是恐懼所致。她貓著腰站在原地。那驚恐的眼神期盼著什麼呢?盼羊癇風加羅鍋的丈夫及時出現,喊她出去喂羊?其實她什麼也沒有等到,也不會等到。這她心裏清楚,嫁到這一家的第一天就知道。所以,她鼓動胡大承包了村裏野外窩棚,看管村裏放進坨子裏的散牲,以躲避她所害怕的半年來重複過多次又無法抗拒的那事兒。
“不聽話了是吧?明兒個回村,我就撤了你爹的護林員,收回河灘地,再把你送進通遼的瘋人院,讓好多人幹你。”公爹胡喇嘛說得很平常,像是說著玩,嘴角歪斜著擠出一絲微笑,眯縫起一雙眼睛。
“別,別,爹……”平常的話在伊瑪聽來卻像驚濤駭浪,前邊的威脅倒無所謂,後邊的送瘋人院這招,可是致命的。伊瑪麵如土色,乖乖地,貓著腰湊在公爹胡喇嘛身邊。
胡喇嘛的大手準確地抓揉伊瑪胸前的乳房,嘴裏發出滿足的嘿嘿嘿的笑聲。
“當初娶你過來,不是娶給胡大,是娶給我自個兒的。哩嘎嘎,這你心裏淸楚。”他把她壓在身下時說道。
她當然淸楚。入洞房那夜,胡大不知緊張還是興奮,突然犯病,吐著白沫不省人事。公爹進來說不用管他,過一會兒就好,然後上了她的床。她犯魔怔了,外加害怕去瘋人院,隻好隨其擺弄,以後是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此刻,伊瑪也隻有在胡喇嘛龐大的軀體下蠕動的份兒。她閉上雙眼,隨胡喇嘛折騰,臉木木的,被扯開後裸露的乳房也木木的。身下的幹草有些紮屁股,她也沒有感覺。她這會兒隻盼著快完事。沒有別的,靈魂都木木的,還能有啥呢。
胡喇嘛沒完沒了地弄著。
此時,有一雙眼睛正從狗窩外邊陰冷地窺視。這是一雙奇特的目光,幽深幽深,陰冷中又透著一股漠然。要是仔細看,尚能發現那隱藏在深處的兩點弱弱的似有似無的火苗子,可又被強大的忍力壓迫著。火苗子稍縱即逝,變得又冷漠的目光,毫無聲息地欣賞著那翻江倒海的一幕。惟雙手攥得生疼,尖指甲掐進手拿心滲出細血。他何嚐不想像個真正的男人般在女人身上直著腰推波助瀾!可自打第一夜在媳婦身上想辦事結果犯病失敗起,他一碰自己的女人就心顫,產生莫名的恐懼。後來不知啥原因,自己的腰愈加支不起來,後背變得更駝,無法直趴在女人身上。他整個成了廢物,不是男人。不人不鬼,成為名揚沙鄉的一代羅鍋、羊癇風人。他當初不知老爹為何給他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魔怔病人當老婆,還虛報她的歲數辦了登記手續,後來他明白了。他受的折磨不僅是肉體的,而且是靈魂的。他拿自己的身體沒辦法,拿自己後來幹脆挺不起來的“水槍”沒辦法,惟有躲在一旁觀戰。起初還心驚肉跳,後來就麻木了,能夠跳出事外觀賞而不動心。
魔怔女人伊瑪鼓動他躲出村去住窩擁,他著實疑惑了半天,原以為這傻女人多麼需要那事兒。從此他另眼相看她,兩個人在無人的荒沙坨子中,搭幫過起相對安寧的日子。
白耳狼子卻受刺瀲了。
“嘶——呼——”
它一口咬住了褪到它腳邊的胡喇嘛的褲腿兒,往後扯拉。
一邊忙活著,胡喇嘛一邊往上提褲子,想從白耳嘴裏拽出那褲腿兒。受刺激的白耳毫不鬆口,低著頭咬住褲腿兒使勁往後退。“哧啦——”胡喇嘛的一隻手沒有抓住褲子,黑瘦黑瘦的屁股便光溜澝地全部裸露出來。白耳有了戰利品,撕扯起來,爪子尖牙將那半條褲子轉瞬間撕個稀巴爛。白耳還不夠,一下子咬住了滑到它嘴邊的腳後跟。
“哎喲媽呀!”胡輞嘛疼得殺豬般叫了起來,翻身而起,可腳後跟還被白耳嘴裏咬著。
“鬆口!救命啊!胡大!羅鍋兒!快來呀!”
外邊的胡大羅鍋兒漠然,默默地悄然而走,裝作沒看見,也沒聽見。
白耳“呼兒呼兒”地嘶哮著,尖利的牙齒連鞋帶肉咬個透徹,咬個結結實實,毫不鬆開的樣子。胡喇嘛的另一隻腳踹那白耳的頭,踹那鼻子。嘴裏嗷嗷叫著,疼得他鑽心,發顫。
“伊瑪!你這臭娘們兒,還躺那兒不動,快起來叫它鬆口啊疼死我了!快溜兒點呀!”
伊瑪這才懶洋洋爬起來,一手提上褲子,一手拍拍屁股上沾的草,然後才貓著腰走過去拍了拍白耳的鼻子。
“鬆口……白耳。別咬了,你、你咬壞他,他可又咬壞我……”
白耳果然鬆口。
胡喇嘛收回那隻自由了的腳,撫摸那滴出血的腳後跟。
“我宰了你,狗日的!”他惡狠狠地衝白耳叫罵,白耳又帶著鐵鏈撲上來。他慌亂地往後閃,躲回白耳夠不到的遠牆角。
“該死的羅鍋兒,死哪兒去了?胡大!羅鍋兒!”
“爹,在這兒哪。又咋了?”
胡大畢恭畢敬地站在狗窩口那兒,十分孝順地耷拉著耳朵聽老子教訓。
“快給我打死這畜生!打死它!”
“不能,爹。它幫我們看家,看牲口。它又是伊瑪的命根子。我們都離不開它。爹,你的褲子咋扯碎了?你的家夥可全露了……嘿嘿嘿……”
“還不給我拿條褲子去!”
胡。。嘴發紫臉發青,身上狂抖,雙手適時地擋在雙腿前邊。
“伊瑪,你去拿你的褲子吧,我的褲子爹沒法穿。”胡大衝從自己身邊匆匆走過的伊瑪說,說得認認真真,平平常常。
伊瑪低著頭去了。羅鍋低著頭去撫摸白耳的脖毛,嘴裏唔唏唔唏地低聲怪叫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窩窩頭給它吃。那白耳吃得很快很幹淨,連他攀心的細屑兒也舔個幹淨。好了,別沒個夠,別貪得無厭,明兒個帶你去追跳兔,也開開葷,別鬧了。胡大如孩子般地哄著白耳狼子。
胡喇嘛的那雙閃著火光的眼睛,如吃人般地耵著胡大和白耳。他有些不認識自己唯唯諾諾的羅鍋兒子了。
“你當真不宰這畜生了?”
“不能。”
“那我連你也一起宰了。”
“你不會的。我是你兒子,你又是村長,不能殺人。再說,還有個更重要的……”
“哈7,
“殺了我,可留不住伊瑪了。除非你娶了她,可你是村長,不會娶自己的兒媳婦的,你不會幹那種不光麵的事兒。”
“你!”
胡喇嘛頭一次感到羅鍋兒子確實變了,變得不認識了,這麼多年他養活著他,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兒子,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桀騖了呢?這麼多年,他也頭一次正眼死死地盯著如行屍走肉般的羅鍋兒子。
“爹,我吃飯去了,你也吃飯吧,忙活了半天也該餓了。這一夜長著呢,且熬呢!”
嘟、嘟、嘟,羅鍋胡大的拐棍敲著地麵走遠了。
胡喇嘛縮在牆角下不寒而栗。要是平時,他肯定追過去一腳踹趴下了他。如今他不敢動窩,倒不是擋路的狼狗白耳,而是那些縣城裏正到處找他和二小子二禿的警察們。他不能走出這隱身的狼狗窩。他扒拉些幹草蓋在身上,隻露出腦袋,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外邊,支棱雙耳捕捉著遠處的動靜。
伊瑪扔進一條女人的花褲,又扔進一床破棉被。雖然是初秋,可沙坨子裏的夜晚很涼。一抹晚霞,從西牆通風口子親進來,落在狼狗窩裏的幹草上,活似跳動的火焰。那白耳也安靜了,可那雙綠眼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或許它不高興與別人同宿一窩兒,要不它瞅準機會想報仇雪恨,一口咬死了他。他心裏有些淒涼。堂堂一村之民,受人尊敬威風八麵的土皇上,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如此狼狽,同狼狗共宿,備受羊癇風羅鍋兒子的奚落。他忍不住歎氣。拽過被子蒙上頭,伸手抓些幹草胡亂遮在被子上。熬過這一夜,熬過這檔子事再說吧。
趁著漸暗的晚霞,散放的大小牲口三三兩兩回到窩棚前邊的土井邊,等著飲水。
魔怔女人伊瑪搖動轆轤把,撅著屁股,將提上來的水倒進長長的木梢子裏。牛們羊們驢們搶著伸脖伸嘴,擠到槽子邊嗞嗞痛飲清涼的沙並水。擠不進去的在外邊轉圈,急慌慌地尋縫覓隙,嗷嗷亂叫亂嚷。
胡大揮動棍子嘿哈地吆喝,擊打貪飲者的鼻梁,扶推著弱小者。闈荇上沙井飲水的牲口有幾十頭,每月每頭牲口交納兩塊錢的管理費。沙坨子甩種不出莊稼,可以放些牲口,但得有人住窩棚管理,飲水了,下犢了,防狼叼了,生病了,事兒不少又麻煩。村民們一般都不願意離開村莊住進這幾十電外的荒野坨子裏,白天伴牛叫,黑夜聽狼吼。而村子周圍全是莊稼地,無法放牲口,閑散牲口還必須放進遠處沙坨子不可。這活兒很適合伊瑪和胡人,每月百十來塊錢的收入能讓他們維持生活。
伊瑪露出黑紅結實的粗胳膊,晃動著鬆塌的胸,吱扭吱扭地搖轆轤把,眼角偷窺一眼那邊的胡大。
胡大啪嚓啪嚓打牲口,打牲口時咬肌鼓突鼓突的。
“你、你那爹……是一頭狼……”伊瑪說。
胡大羅鍋光顧打著牲口,不看她。天漸漸黑下來,牲口們在挨打中擠擠攘攘飲完水,啪啦啦晃動一下腦袋,摔落嘴邊臉麵上的水珠,然後習慣地懶洋洋走進一旁的木欄圈內。胡大走過去,閂上柵欄門,然後抬頭往遠處眺組了一會兒,那是村子的方向。似有顧盼。他嘟嘟敲著地麵走間窩棚。伊瑪提著一桶水跟在後麵,嘴裏還含混不清地說著你爹是一頭狼。
進屋前,胡大羅鍋又回頭看一眼遠處村莊的方向,那夜色蒼茫處。
“你,看啥呢?熊、熊樣兒,看啥也沒用。”伊瑪提著水兀自走進窩棚,嘩地把水倒進缸裏。
胡大陰冷地看一眼媳婦的背影,又往遠處巴望。
老頭子到底捅了啥大婁子呢?他這一輩子怕過啥,今天竟躲進狼狗窩兒不敢出來。胡大默默琢磨著心事,回屋上炕,搓搓腳便兀自倒下睡了。
後半夜,他們的窩棚前來了輛瞀車。倒沒有刺耳的警笛叫,悄悄駛來,從車上下來了兩三個胡喇嘛所說的“雷子”。戴著大蓋帽兒,別著小手槍,卻笑嘻喀的,手裏提兩三隻沙斑雞。也沒有張口就罵,動手就推搡。
油燈下,站起了胡大羅鍋,拱著他的山包,後邊是找半天找不著褲子的伊瑪,裹了一條毯子哆嗦著。三個警察一進來,小窩棚就滿丫,電筒刺服地照來照去。有一個跳上土炕,翻開炕角的被摞兒和板箱子。有一個走到牆角,揭開水缸蓋兒看了看。簡陋的窩棚甲再沒有其他可隱身的地方。
“沒有。”負責搜索的一民警向頭兒說。
領路來的村民兵連長問胡大:“你爹呢?”
“俺爹?我不知道。”胡大想了一下,平靜地問答。
“你老子沒上這兒來嗎?”那頭兒和顏悅色,拉家常似的問,弄得胡大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他的態度怎麼像個來串門兒的人,他們是警察呀,他們應該正言厲色,拍桌斥罵。見他們態度好,胡大打算繼續裝不知道。
“秋收大忙,他跑到俺這個野窩棚裏幹啥?”
“你弟弟二禿說,可能在你這兒躲著呢。”那頭兒仍微笑著。
這該死的混蛋,把自個兒的爹給賣了。從小爹就寵那小子,可是搭胡大想著心事,不搭腔。
“喂,問你話哪!”捺不住的一個警察,終於提高了嗓門。
胡大明顯感覺到,依偎著他後背山包的伊瑪悸顫丫一下。他依舊默默地看著那盞如豆油燈,不吱聲。一張始終漠然的臉上,既看不出慌亂,也看不出高興。他思謀著啥,隻有天知道,
“你們……找他……幹啥?”伊瑪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好奇,或者其他,糜魔怔怔地問了一句。
“把藏起來的胡村長交出來,你就知道了。”那頭兒笑嗬嗬地側過頭,想瞅清楚躲在胡大羅鍋身後著毯子的伊瑪。
魔怔女人伊瑪歪著頭想了想,到底說不說?這些人是來抓公爹的還迠找他去吃席喝酒的?過去在村裏時,常常見有小車接走公爹吃酒。胡大的後山包有意無意拱了一下靠著的伊瑪。於是伊瑪咽了咽口水,沒再吱聲。
那頭兒和他的手下耐心地等待著。
“俺爹沒來過這裏,你們還是上別處去找吧,二禿他胡說。”胡大依舊漠然地說。